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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雪漠

2012-06-17 06:47 来源:《无死的金刚心》 作者:陈亦新 浏览:62973750

我与父亲雪漠

——《无死的金刚心》附录

\陈亦新

1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父亲在写一部“大书”。没想到,他这一写,竟是二十年。提笔时,他是风华正茂的青年;落笔时,他已年近五旬。在写这部“大书”期间,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来,倒也有趣。

刚从老家搬到小城时,我们一家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房子很小,仅能容纳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沙发,后来又加了一组书架,书架满满占了一面墙。现在想来,那时的生活应该是清贫艰难的。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仿佛是世上最富有最快乐的人。在那时,我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贫”与“艰”的感觉,因为父母从没给我传递过这方面的任何讯息,于是,我傲气十足地成长着。

我们一家人常常谈笑风生,论英雄,论爱情,论历史,论成败……父亲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谈这些时,带着所有的尊重和真诚。他经常给我讲些文学家的故事。还在上幼儿园时,我便知道了许多伟大作家的名字:托尔斯泰、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雨果……对这些人,我满是向往。他们像是我另一个时空里的朋友,伟大而亲切。从那个时候起,我便立志要当作家,当个像父亲一样的作家。在我心中,他是和托尔斯泰一样的作家。

很多时候,我们之间更像是朋友。八岁那年,我这样问父亲:

“爸爸,八年算多年吗?”

“八年?应该是算的。”

“哈!那以后我们之间就不是父子了,是兄弟!”

“为什么?”

“你不是常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吗,既然八年算多年,那我们当然是兄弟了!”

父亲哈哈大笑。后来,他常把这故事讲给朋友听。

每天早晨,父亲三点起床,起床后,他首先打坐,然后才写作。每到我睁开眼时,都能看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从幼儿园起,他便要求我每天五点起床,他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好多人听到我五点起床,都笑父亲“残忍”,对我充满了同情。那时候,我就暗暗笑他们,我每天比你们多起三个小时,一年就是好多天,这相当于我比你们多活好多天。

在十八岁那年,我开始尝试写长篇小说,我学着父亲也每天三点起床。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或喜,或悲,或爱,或恨……我把灵魂化作一缕云、一场风、一片雪、一首歌,它们交织在一起,清澈而唯美,演绎出沧海桑田的寂寞。窗外,一地星光。

刚开始困极了,我对自己说:父亲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可以,我也可以。就是这个念头,帮我支撑了无数个难熬的凌晨。那一年,我还在上学,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可就是在那时,我写出了很多让父亲称赞的文字。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心灵是和父亲相通的,因为我总能在他的眼神里,找到我所需要的一切。

后来,我爱上了早起,母亲说我是爱上了“举世皆睡我独醒”的感觉。

父亲的《大漠祭》初稿完成时,我们家搬了楼房,欠了很多债务,迫于这些压力,父亲出了关房,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书店。刚开始很忙,父亲早上修行,上午写作,下午用来处理事务。他后来告诉我,下午应事的时候,也是他最好的调心良机,他说他行住坐卧,都不离本尊。他不拿念珠,却能记下一天里诵的所有咒子。他的身上常带一串硬纸片,每一片上都写着唐诗或宋词,稍有闲暇时,他就拿出纸片记诵。后来他说,他背会的大部分诗词,就是这样背的。

等书店的生意稳定后,父亲再次入了“关”,他刮了光头,剃了胡子,躲进了城郊的一处农房内,又开始闭关。我不知道他的关房在哪,从那时起,我便很少看到他。母亲除了照看书店外,每天给父亲送一次饭。此前,有四年时间,父亲是与世隔绝的,他自己做饭,也不叫母亲送饭。那时,父亲留给母亲的,是无休止的等待。在我小学六年级时,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敢说: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父亲今天的成就;如果没有母亲,大家绝对看不到那叫《大漠祭》的书。为了父亲,母亲付出的太多了。

在无数个黄昏和夜晚,母亲总会趴在窗口,痴痴地望着外面。我知道,母亲在想父亲。父亲在一个离城区很远的地方修行和写作。他与世隔绝地待了整整四年。

父亲走了。母亲承担了家里的一切,撑起了这个家。她起五更,睡半夜,为家庭奔波着。她不让父亲担忧,让父亲在那里安心创作。

父亲走了。这个房子空荡荡的,没有了往日的笑声,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家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母亲忍受着孤独寂寞。但是母亲的意志十分坚强。她坚信,父亲一定会辉煌的。既然付出了,就一定会获得;既然耕耘了,就一定会丰收;既然努力了,就一定会成功。她全力支持自己的丈夫,再苦再累也不怕。她愿为丈夫付出一切。

母亲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但她以惊人的毅力和坚强的意志,克服了一切困难。说实在的,我真佩服她。她是个坚强的女性。

每到夜里,家里就冷清得可怕,静得可怕,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可母亲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在父亲写《大漠祭》的几年里,母亲老了许多。在这期间,她就像慈母一样关怀着父亲。如果没有那份等待的煎熬,她至少比现在年轻许多。她做到了寻常女性做不到的一切。

父亲闭关的四年里,母亲仿佛老了十岁。

一个又一个黄昏,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剪影。

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整整一个星期无法退烧。从医院到家里,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跑。那几天夜里,母亲无法睡觉,她一遍遍用凉水浸透的毛巾放到我额头上帮我退烧。她没有告诉父亲,怕打扰他。可是,我无法忘记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和一身的落寞。

现在,她开始照顾我,像当初照顾父亲一样。她帮我做完所有生活中的琐碎事,好让我有更多时间写作读书。她常说,用她的生命来节省我和父亲的生命,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做我们想做的事。她说这话时,总显得平淡与坚定。

有时候,当写作的灵感消失殆尽时,我总是很懊恼。每每这时,母亲就会说,能凌晨三点起床写作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出息?听到这句话,我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懊恼都消失了。

每当我写东西时,家里就安静极了。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路,轻声轻气地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的声响,会惊走我脆弱如水泡的灵感。母亲从不主动要求看我写的文章,我每次眉飞色舞地给她讲小说的构思与选材时,她回馈于我的,永远是满足的笑容和赞许的眼神。

支持完父亲支持我,不知不觉间,母亲老了,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她头顶的白发再也不躲躲闪闪,曾经羞涩的皱纹,现在也大大方方地爬满了她的额头。写到这里,我特别想哭,我不知道怎么去报答我的母亲,我只有好好写作。

提起父亲,我满是骄傲;提起母亲,我满是感恩。

为了写那部“大书”——我眼中,这大书,甚至也包括了父亲自己——父亲放弃了许多别人眼里的好机会。无论是升官还是发财,他都放弃了。同事笑他傻,亲戚干着急,年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支持父亲的选择,就像后来他支持我的选择一样。

父亲每天待在那个残破的关房里坐禅、读书、写作,一日、一月、一年……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去了父亲的关房。那是一间狭小的房子,里面仅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堆满了书。那屋子像山洞,很黑,很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窗户,只有尺把大小的一个天窗。父亲戏称自己在“坐井观天”。房子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耐得寂寞真好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200010月,父亲的“大书”之一终于出版了,它就是《大漠祭》。这本书一时轰动了,除了书本身很优秀的原因外,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作者“十二年磨一剑”的精神。很多人非常吃惊,在这个浮躁功利的时代,竟然有人用十二年时间去一遍又一遍地写一本书。可是我明白,父亲不仅仅在写一本书,他是在完成自己,一次次打碎,再一次次重建。他用一支笔重塑灵魂,完成了蜕变。

《大漠祭》出版后不久,父亲低价把书店盘了出去,还剩下上万册书。几位当官的朋友想帮他处理,父亲没答应,他全部捐给了农村的孩子。他又开始了闭关,他一边修行,一边开始《猎原》、《白虎关》、《西夏咒》的写作。

2

父亲用他半生的经历教会我一件事:选择。关于“选择”他曾告诉过我三点:一、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自己选择的;二、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三、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对于这些,我坚信不疑。于是在高二那年,我选择写小说,选择退学。关于我退学这件事,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或惋惜,或嘲讽,或不解,或责备。每个人都给我讲一大堆的道理,试图说服我。我微笑着摇头。见我无动于衷,他们把矛头转向父亲:你怎么能由着一个毛头小子做决定?他将来会怨你的!父亲并没有阻止我。他说,你选择好没有?选择好了,就去做。

其实,别人并不了解当时的情况。那一段日子,我每天三点起床写小说,然后六点去上学。因为马上要升入高三,学习压力很大。可是,我再也没有办法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我满心都是小说,每天沉浸在小说的氛围当中,并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写小说而懊恼。一年时间在挣扎与茫然中匆匆流过,小说已写到高潮部分,可每天并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区区三个小时,一晃而过。我彷徨无措,身心疲惫,若干个夜晚无法入睡,眼睁睁等到凌晨三点的铃声响起。

要么写小说,要么上大学。

如果上大学,那么整个高三我就无法写作,我的小说将夭折。我很清楚,在特定的时间内,那种特定的感觉只会出现一次,它就像青春,一旦消逝,无法再次拥有。

我实在受不了这份煎熬和折磨,我选择退学。这个选择很艰难,它意味着我将失去很多机会。如果成为不了作家,以后连生存都成问题。但我想,不成功便成仁。可我宁愿贫困潦倒,也不愿追悔一生。我说,我要截断身后所有的退路,不回头,不转身,不倒退。

2006629号的下午,我把退学申请递了上去。记得那天,阳光灿烂。

我的退学申请,是这样写的:

在父亲的影响和教育下,我爱上了读书和写作,并且明白时间在飞快地流逝,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活到下一秒,我在跟死神赛跑。这并非钻牛角尖,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潜心读书,来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在学校我始终静不下心来。从去年6月开始,我每天早晨三点起床练笔,到六点去上学,而这远远不够,仅仅三个小时满足不了我的需要。更可怕的是在学校我已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体力不允许。所以在学校的近十几个小时里,我几乎浪费了大半时间。一个人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我奉行这个原则,我要对自己负责。这也是我选择退学的原因之一。

人生无非几十年,而精华的时间,能出成绩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年,少一天是一天,我要集中精力做好我应该做的事,再不能苟且地活着,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尊重每一个有梦想的人,包括我自己。

当然我深知上大学的重要性,但现在的我,已经不能放下读书和写作。我选择了另一条小路,也许我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我尊重自己,我会尽力实现自己的价值,我对自己充满信心。这绝不是一个荒唐的决定,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现在看来,只有在那个轻狂的年龄,才能写出这样轻狂的文字。

奇怪的是,退学后,我竟然无法写出一个字。那一段时间,我失魂落魄,如幽灵般游离于人群之外,感觉世界一下子离我好远。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所有的喧哗离我而去。我不再每日奔波于学校和家之间,不再琢磨抛物线和坐标的关系,不再幻想进入大学后会过怎样的生活。

我每天坐在电脑前,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在日记中,我这样写道:

退学后,一种莫名的空虚猛然袭击了我。我仿佛被抽去了脊椎,茫然中找不到自己,就连梦都昏沉得如泥石流。我整天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间,头重脚轻地熬着时间……

那是一段可怕的日子,我终于知道“寂寞猛于虎”,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关房的墙上挂着“耐得寂寞真好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几个月后,我恢复正常,开始平心静气地写作,再次沉浸在小说中,并且每天疯癫地狂呼自己是天才。

其实,我很留恋曾经的校园生活,很向往自己不会再拥有的大学生活。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学校,在操场上和同学打闹,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那种渴望,在梦中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甚至刻骨铭心。这些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包括我的父母,我倔强地走着自己选择的路,决不回头。

后来,很多人问我,放弃上大学你后悔吗?

我或许遗憾,但不后悔。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3

父亲无所好,唯爱书,且嗜书如命。

若有朋自远方来,进入我家必定会大声惊呼:这么多书!是的,触目所及,尽是书。我家有个习惯,为节省空间,总是以书为墙。除此之外,客厅、卧室、走廊、睡床,甚至厕所,都摞满了书。我家在武威有两层楼,每间房里,从地面到屋顶,都是书。现在,到东莞才两年,又是“满天满地”的书,按妈的话说,是“书满为患”了。

父亲爱书,真是爱到了骨子里。我刚学会翻书时,他便告诉我,每看一本新书,先要包好书皮,看前必先洗手,不得撕破,不得折叠,不得乱画。看完后,要放回原处。要敬畏每一本好书。

父亲每到一处地方,总先去找书店。所有他能打听到的书店都不放过,无论是规模庞大的书城,还是陋巷深处的书摊。我几次跟他到陌生的城市,他总能轻车熟路地找到书店,我很是纳闷,许多东西他视而不见,为啥找起书店来却如此轻车熟路?

我们全家去旅游,他宁愿放弃游览著名景点的机会,也要去书店淘宝。刚开始,我颇有微词,他见我不乐,哈哈一笑:景点,以后还可以看,好书错过就错过了。虽然我们每年都要外出旅行,但按妈的说法,我们的旅行,只是从这儿的书店,到那儿的书店。

父亲很大方,好多宝贝都随意送了朋友,唯有书,很少外借。我们一家还在住单身宿舍时,他便在书架上贴了张纸条:免开尊口,概不外借。早年,他也老给人借书,后来,那些人大多有借无还,更有不少人,只是借了书去装门面,其实并不读书,父亲便不给那些附庸风雅者借书了。后来,父亲买了很多专门用于送人的书,要是他觉得某本书和你有缘,他会毫不犹豫地送你。他送书不借书,有意思。

父亲看书很杂,什么领域的书都看。他看书,有自己的原则,其中有三条最主要:一、首先看今生里最值得看的书;二、书的内容,要充分吸收、消化,能够为我所用,切不可变成枷锁;三、看书时,不要一味去找书中的缺点和不足,要发现它的优点,学习它的长处,读书不是为了挑毛病,而是为了汲取营养。

父亲看书,只看一生里不读就会感到遗憾的那些书。他从不读死书,也没有变成书呆子。关于第三条,后来他也用到了与人交往上,他说眼睛是用来发现美的,发现优点的,不要刻意去搜寻别人的缺点和毛病,那样只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不快或痛苦。他说,要像大海那样,不要管哪条河流里的泥沙多,你所做的就是拼命吸收营养,让自己大起来。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我也爱上了读书。自小到大,我从不缺书读。上小学前,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童话名著我都读过了。当我的伙伴们还沉溺于游戏机时,我却遨游在美妙的童话世界里,如痴如醉:我曾在北欧的森林里与狼人战斗;或者为狐狸列那的狡猾赞叹;要么安静地听敏豪生吹牛;有时候也想拥有一只穿靴子的猫……我有很多个身份,每个童话里我都是主角。

提起童话书,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

十几年前,我们一家人刚进城,住在父亲的单身宿舍里。那时候,穿皮鞋是一件很洋气的事,母亲从未穿过皮鞋,一直都穿手工做的布鞋,父亲很想为母亲买双皮鞋。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到了一笔稿费,五十五块整。于是,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上了街,去给母亲买皮鞋。一路上,我们都在讨论买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皮鞋。走到广场时,父亲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家他常去的书店。父亲说,看看就走,很快的。

我们一家人进了书店,父亲去看社科书,母亲去看生活保健书,我则跑到了儿童专柜。马上,一套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套连环画,叫《世界童话名著》,有八本,几乎包含了世界上大部分经典童话,最主要的是里面的画美轮美奂,我爱不释手。很快,父亲母亲也发现了这套书。父亲说,这是套好书。他一看价格,正好五十五块。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母亲说,还是穿布鞋好,穿皮鞋脚疼。

那天,我兴高采烈地抱回了那套书,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对不起母亲,不过这份歉意很快就被这套书带来的喜悦冲淡了。这套书我看了无数遍,是我最重要的宝贝,现在仍端端正正地摆在我的书架上。若干年后,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会把这套书送给他(),并且给他()讲一个童话书与皮鞋的故事。

这是一件小事,并不撕心裂肺,也不惊天动地,可我就是忘不了。

后来,家里开了书店,那段时间我看了大量的书。书架前,我或坐、或爬、或躺、或卧,看得昏天黑地,好多时候忘了写作业。父亲没有怪过我,他反而给老师打电话,说不要给我布置家庭作业。好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我笑笑,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后来上初中,我实在无法忍受无数次重复的学校作业,我父亲又给老师打电话,说不要给我布置学校作业。之后,他便开始有计划地安排我看书。我的同龄人,正在无数次地做同一道题目时,我却如饥似渴地读那些世界上最美妙的文字,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很幸运。

父亲爱书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很少买书。因为我所有需要的书,都能从父亲的书架上找到。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看书吧,至于逛书店买书的快感,都留给父亲吧!

4

父亲当老师时,每到假期,都要求“看校”——在学校值班。因为回家应酬多,浪费时间。

某次过年,父亲曾在学校宿舍门上贴过一副对联,上联:“哎,谁家放炮?”下联:“噢,他们过年!”横批:“与我无关。”

好多人把这副对联当作笑谈,我却知道这笑谈背后的坚守与艰辛。

家乡凉州是典型的西部小城,凉州人很有意思,特别知足常乐。凉州城城区很小,开车从城这头到城那头,不过十多分钟。就是这样一个小城,稍具规模的茶屋便数千家。除这外,一到夏天,公园、植物园满是人,这里到处是简易餐厅,人们坐在树荫下,要个大盘鸡,要两个凉菜,然后搬来两箱啤酒,要么划拳,要么打牌,要么聊天……步行街、广场边、大厦楼顶,但凡有人经过的宽敞地方,都摆满了啤酒摊、烧烤摊。若是家中遇事,不管大小,必要摆场,划拳声震天响,喝不到认不出爹妈,决不散场。

某年,央视的一档节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亚洲最大的露天赌场在哪里?答题者都往澳门选,谁知答案竟是甘肃凉州的东关植物园,因为这里可以容纳万人同时打麻将。凉州人知道后哈哈大笑:这算啥?不过冰山一角。

凉州人就是这样,爱知足,擅享乐。在这样的凉州人中间,父亲是个异类,甚至像个怪物。他从不酗酒打牌,也极少应酬。奶奶常说,你爹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奶奶嘴里的“人情世故”,是多走走亲戚,和很多人搞好关系,需要的时候也巴结一下领导。早些年,就搞关系而论,父亲并不成功。他性格耿直,不会察言观色,总惹领导生气。他也不善交际,朋友极少。在很多人眼里,他桀骜不驯,特立独行。

说到这里,有个小故事我记忆犹新。

很久之前,父亲在乡下教书,是个穷教师。后来,经过考试,被选拔到了城里的学校。那时候,他已蓄起胡须。办调动手续时,教委人事科的干部说,你要么剃掉胡子,要么原回乡下教书。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他真的原回乡下教书去了。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嘲笑,有的人惋惜。那时候,乡下教师挤破头地往城里钻,唯他,为胡子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很多年之后,他在教育局工作,领导再让他在胡子和教委工作之间做个选择,他仍然选择留下胡子。幸好,他遇到了赏识他的教委主任蒲龙,才被留在教委。后来,蒲龙和其继任者没有安排他具体工作,他才有了出离闭关的多年。

前些年,我们一直在老家陪爷爷奶奶过年。一到老家,他便爬上热炕,看起书来。院子里,亲戚们喝酒、划拳、打麻将,虽很热闹,却根本影响不了他,他仍旧看书,一看看到大年初三,我们起身回城。

奶奶看到他这样,对我讲:“这个娃子小时候就这样,只要有书,吃饭、挑水、烧火时,书本也从不离手。”

从老家回来,父亲说,这几天我读了几本书,你呢?同样的时间你做了什么?

我赧然。

一年四季,我们家很安静,很少来客人,从不摆酒场。

小时候,我也不解。别人家总是很热闹,我们家永远那么冷清。那时候,我认为父亲孤僻而自傲。直到后来,他跟我算了一笔账,我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父亲跟我说,我跟你做道算术题吧:假设人生七十年,睡觉占去三分之一;上学占去十六年;吃饭、喝水、上厕所每天算两个小时,这将近五六年;谈恋爱再占去几年;生孩子、教育孩子,为孩子上学、工作、结婚操心再占去几年;还有孝顺父母;看电视、上网;锻炼身体……

那个下午,父亲像小学生做算术题一样,几小时、几天、几年,认认真真地加,仔仔细细地算。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人生是负数!我们假设一个人按部就班地做好所有事,七十年时间根本不够!

父亲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说,人的一生时间有限,如果你想成就什么事,就必须学会珍惜时间,必须学会舍弃,这样你才有足够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我的脊背上、手心里全是汗,这道数学题算得让我惶恐不安。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是个“怪人”,为什么不去吃喝享乐,为什么我们家一直都很“冷清”。

我在记忆里搜寻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父亲浪费时间的一个画面。坐车时,他在看书;澡堂里泡澡时,他在看报;刷牙时,他上起下蹲锻炼身体;读书写作时,他都在持着宝瓶气修炼……他似乎从来没有单一地做啥事,这个发现让我惴惴不安,我似乎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后来,某电视台采访我:你父亲是怎么教育你的?说说你在父亲身上得到的收获是什么。

我说:最好的教育是以身作则,给孩子一个榜样。我父亲就是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他用他所有的行为告诉我,要想成为他那样的人,该怎么做!

后来,我开始享受家中的“冷清”。每天,玻璃窗中照进来明亮的阳光,铺在书架上,恬静而从容。

时间不曾走过,一切好像停止了。

5

人常说,奇人必有异貌。父亲算不算“奇人”,我不敢肯定,但绝对有“异貌”。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说父亲隆眉深目,像极了外国人。关于父亲的相貌,我很纳闷,我们祖辈皆相貌平平,现在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也都长得四平八稳。唯独他,“豹头环眼急性人,虎须钢髯黑煞神”。

见过父亲的人,几乎都感叹他的相貌,尤其那一脸胡子和眉间的朱砂痣。有人曾说:看胡子,雪漠像个魔王,再看眉间的痣,他又像个佛陀。父亲听完,哈哈大笑:雪漠非魔也非佛,不过是个疯老汉。

但是,我们一家信仰佛教,可不是因为父亲额头的朱砂痣。

按奶奶的说法,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信佛,但他并不是个时时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的人。后来,整理父亲的日记时,我才知道他十七岁时就已经拜了松涛寺的吴乃旦师父为师。我小的时候,他常给我讲佛教故事,告诉我不要踩蚂蚁和虫子,不要骗人,要多帮助人,将来做个好人。

老家有个金刚亥母洞。父亲说,这是个天下闻名、却不为凉州人所知的地方。小时候,我们一家常去那里。那时,那个神秘的洞穴还未封起来,里面黑糊糊的。洞里上下左右有很多大小不一且扭曲不平的通道。每次,我们一家和看洞的老乔爷一待就是很久。父亲摸着洞壁上如水晶般璀璨的矿物体说:这是个伟大的存在!伴随金刚亥母洞的,还有张屠夫和五个女孩的故事。这故事口耳相传,从西夏一直流传到今天。党项民族早已蒙上面纱,隐进了历史的迷雾。而亥母洞和这个故事,却仍然讲述着那段特殊的因缘。后来,它走进了父亲的小说《西夏咒》。

七岁那年,在父亲的教导下,我开始似模似样地修行,每天做大礼拜、诵《百字明》。凌晨五点,世界万籁俱寂,我默默持诵着传承了千年的梵音,安静地听着晦涩难懂的经文。我不知道这些行为是否增长了我的智慧,但它确实柔软了我的心。我开始痛恨自己之前揪了蜜蜂的翅膀,开始阻止拿弹弓打麻雀的伙伴,开始在乞讨者的碗里放上自己的零花钱……后来,我慢慢明白,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学会了敬畏和感恩。虽然那时我还没有背会一段经文,没有认清不同佛像的特征,但却足已影响我的一生。

不久之后,我们一家去五台山朝圣。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朝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早晨出发,黄昏归来,朝拜了五台山的每一座山峰。那段记忆里,除了庙宇和山路,就是我们在不停地走。有时候,为了去一个隐在青山皱折中的寺院,一天要走几十公里。

那段日子,我们朝拜了五台山所有的寺院,跪拜了所有的佛像,转动了所有的经轮,绕行了所有的佛塔,留下了所有向往的脚印,用所有的虔诚感受那里一草一木的气息。

父亲后来说,那段日子,他在五台山发的大愿,后来都实现了。

那些日子是宁静而幸福的,抛开身后所有俗世的繁杂,在一条条小道中,在一次次寻觅中,品味心灵的简单和干净,每一片天空为你湛蓝,每一缕山风为你清澈,每一棵大树为你苍劲,每一座寺庙等你赴约。

走啊走,从前世一直走到来生!

我跟着父亲朝拜了很多圣地,像拉卜楞寺、塔尔寺、夏琼寺、香匈寺……几乎每一个所在,都成为我心中的净土。

我们家最近的一次朝圣,是去西藏。

这是个让我魂牵梦萦,却不敢触碰的地方。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水晶店的老板这样说:“因为麦加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使我能够忍受平庸的岁月,忍受橱柜里那些不会说话的水晶,忍受那间糟糕透顶的餐厅里的午饭和晚饭,我害怕实现我的梦想,实现之后,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所以我宁愿只保留一个梦想。”

对于西藏,我也有这种感觉。生怕自己会失望,会破坏我营造已久的梦境。我心中的西藏只属于我,只是我的圣地,与别人无关,与外界无关,甚至与真实的西藏无关。

但我还是决定去朝圣,这世界不缺梦想家,缺的是用行为去敬畏、实践真理的人。况且,很多风景需要你亲自去抚摸,才能感受到它的灵魂。

于是,雪山、佛殿、圣湖如赴约的故人,裹挟着浩然之气,走入我的生命。

朝圣归来,我忽然意识到朝圣的目的地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朝圣的心,然后用朝圣的行为去净化自己的灵魂。后来,父亲说,了义地看来,他的所有行为,其实都是在朝圣。

再后来,看《历代高僧大德传》,里面的许多高僧大德或为弘法、或为取经,都跋山涉水过。我想,这份跋涉,也许是修行的一部分吧。

流年似水,世事变迁。长大后的我,对于佛法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当初的懵懂,转化成清醒的向往。我特别喜欢父亲的一句话:“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它仅仅是对某种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谋求福报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

我曾用两年时间整理《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等书中的文字。它们是父亲平时谈话的录音,曾向我讲授佛教传承了千年的智慧,并解决了我心中关于死亡和生命的所有问题。仿佛是一个回头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

我接下来要走的路,更加清晰和坚定。我想起了朝圣时的情景,迢迢、崎岖的山路尽头,是迎风微笑的庙宇。

6

我和父亲一共经历过几次重要的死亡。经历这些死亡,每一次都让我觉得筋疲力尽。它们仿佛是黑夜背后的狞笑,是地缝深处的绳索,是灼人心肺的烈火,让我惶恐不安,让我经受撕裂般的绝望。

第一次在我生命中留下死亡印记的,是二叔——那个二十七岁便被黄土掩埋的年轻男人。他叫陈开禄。他留给我的,仅仅是几个片段,我甚至想不起他完整做过的一件事。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场被人中途惊醒的梦。

关于二叔,我最早最清晰的记忆,是他得病之后。那时,肝癌晚期的他手术失败,于是回到家中。他躺在炕上,一脸蜡黄,肚子高高鼓起。我站在刚进门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他,不敢亲近。他向我摆摆手,要我过去。我摇摇头,因为我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看到所有人提及二叔的病时,眼神中都流露出灭顶之灾般的惶恐,到后来谁都不愿提起,这仿佛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哪怕用手指轻轻触碰,也会释放出让人战栗不止的痛。看到我不过去,二叔眼中的光一下黯淡了,我看得出他很失落。想起这个片段,我就很难受,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这个举动,我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何这般冷漠。

再看到他,已是阴阳相隔。

在一篇文章中,我这样写道: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幼儿园干净的窗玻璃上出现了妈妈悲伤的脸,她和老师说了几句话,然后老师转过身说:陈长风,收拾一下书包,跟你妈妈回家。

刚一进门,一院子的哭声。我被吓懵了,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那些原本在我看来很高大坚强的大人们,竟哭得如此悲伤,我被震惊了。后来,二叔入殓时,我看见了他铁青的脸。那张脸从此烙进了我的灵魂。

现在想起来,那时对我震撼最大的,并不是二叔死亡本身,而是人们在他死亡之后的表现,准确地说,是父亲和奶奶的表现。

父亲陪二叔走过了他生命最后的几个月,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强壮的男人如何被黄土掩埋。他脸上的悲怆,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二叔发丧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了一篇很长的悼文。

二叔的英年早逝,直接改变了父亲的人生。此后的若干年里,他开始思考死亡,并且在他的卧室里摆上一个死人头骨,时时提醒他生命的易逝。他曾指着那个头骨对我说:他(她)曾经或许很有才华,或许富甲一方,或许英俊潇洒,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死神追上他(她)之前,他(她)有没有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如果说父亲的表现让我惊慌,那么奶奶的表现则让我恐惧。

我曾这样写:

二叔入土的前一天夜里,风很大。道士拿着钉子,开始在院子里钉棺。这时本来早已瘫软的奶奶,突然像一阵风,刮到了棺材上,她拼命想打开棺材,要见二叔一面。众人费力地把她抬进了屋,她的指甲抠在棺材上,留下了深深的印。

之后的几个夜,绝望而漫长。奶奶凄厉的嚎叫一直没有断,这嚎哭幻化成生命所有的绝望和无奈,游荡在黑暗的荒原上。

那几天,我没敢进奶奶的屋子,更不敢看奶奶的脸。我站在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她沙哑的嘶叫从窗户里传出,混进了嘈杂的唢呐声中,变成一把锥子,一下又一下攮着我的心。

院子里虽满是人,却渗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我身体的某个地方总隐隐作痛,仿佛有个虽不流血却很深的伤口。我不记得那时的天气怎么样,可印象里是满天黄土,太阳昏黄暗淡,空中刮着冷冷的风,无论穿多厚的衣服,也总有一种彻骨的寒冷。

次日,我随父母去攒坟,在一锨锨黄土的飞扬中,我知道了这就是每个生命的终点,无论你怎样努力,都躲避不了。

如果二叔的离开,让我对死亡有了第一次印象。吴师父的逝世,则是我最近距离地感受死亡。

吴师父原名吴乃旦,是凉州松涛寺的住持。父亲依止他二十多年,并从他那里承接了许多珍贵的香巴噶举教法。我小时候常去寺里玩,他也会时不时教我一些东西。

以前的松涛寺,徒有寺的虚名,只有几间土坯房。听父亲说,大殿与佛像早在“文革”时就被摧毁了。于是,吴师父最大的心愿,便是把松涛寺重建起来。

吴师父的师父,人称“石和尚”,是凉州有名的武术家,功夫高强,很是厉害。他是父亲小说《西夏咒》中“久爷爷”的生活原型,也是《西夏的苍狼》中“石和尚”的生活原型。直到今日,关于他武艺的神奇传说,仍被凉州街头的老人们津津乐道。十八岁那年,崇尚武术的我,拜了凉州一位有名的拳师,于是听到了很多关于石和尚的故事。按理来说,吴师父应该也是位功夫高手,因为他是石和尚唯一的徒弟。可事实与此相反,对于功夫,吴师父一窍不通,倒不是因为石和尚小气,而是因为吴师父认为学武没有意义,不究竟,空耗生命。为此,我惋惜了很长一段时间。

为了修寺,吴师父常年只就着开水吃晾干的馒头。这些馒头是每逢初一十五,信众供给寺里的。

在吴师父快七十岁的时候,松涛寺终于初具规模。

吴师父示寂前,我们一家去看望他。

松涛寺里依然宁静,大殿空荡而寂寥,灌满了参禅的风。佛像前的地上,仍放着那个被坐破的蒲团。院子里的百年松树,遒劲有力,浩然沧桑。它们看透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早淡然成了面壁的达摩。

吴师父把所有的钱用来修寺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是古稀老人,更没有注意到自己营养不良的身体。他真正做到了无我。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我,人的价值就是他行为的总和,吴师父是位了不起的高僧。

一周后,在松涛寺里,吴师父永远睡着了。他修起来的每一座殿、每一堵墙、每一级台阶都静静地陪着他,并述说着他的伟大。

吴师父荼毗那日,我和父亲早早来到现场。天还未完全放亮,下着蒙蒙小雨。以前我以为荼毗场所应该很阴森,没想到却异常寂静,竟有种身在庙宇的感觉。

天亮时分,其他寺院里的师父们来做法事,法器声、诵经声、哭泣声混成一片,一一融入了我心中的空灵。

法事完毕,开始荼毗。

荼毗炉上有个小口,可以看见炉内的情景。父亲让我站在那个小口前,看一个生命的归宿。

这让我明白生命是个玩笑,被神肆意戏弄的玩笑。

我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在坠落,无休止地坠落……

之后的一个月,我失魂落魄,如鬼魅般游荡,眼前常常出现燃烧的白骨。那时,阳光被乌云遮蔽,情感被冷风凋零。世界是个被遗弃的孤堡,黑暗、死寂,茫茫千年。

我忽然明白了佛说的“无常”,感到了无常背后天塌地陷的绝望。是啊,万物终有一灭,乾坤终有一劫。

那时节,我找不到活着的理由,觉得世界没有意义,生命没有意义,一切没有意义。那段日子,我不再写作,不再看书,不再修行,不再有喜怒哀乐。我看见了尽头,天的尽头,生命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他为我讲了《大手印实修偈颂》,并让我整理他的书稿。父亲的大手印智慧,让我实现了真正的升华。

几个月后,我慢慢走出了绝望的泥潭,不再纠缠空无一物的虚无。经过这次历练,我再看这熟悉的世界,竟分外真切而清明。

是啊,吴师父圆寂了,遗体荼毗了。可他修的寺院还在,修寺院的精神还在,他传给我父亲的教法智慧还在。这精神会传承,这智慧会传递,会影响更多的人。也许,这也会成为我活着的意义和理由。

那火,也烧去了我的许多执著,让我认真地考虑自己的生命。我老想,若干年后,当自己的身体进入火化炉时,我是否能留下那烈火烧不去的东西。

在后来的岁月中,当我浪费生命或自欺欺人时,就会想起那个荼毗炉。当我纠缠于执著时,也会想起那个荼毗炉;当我遇到岔路无法抉择时,更会想起那个荼毗炉。它虽然不发一声,却总是在我的生命中喧嚣不息。

至此,父亲才教会了他想教我学会的事——用他的智慧和行为。

我将沿着父亲的足迹,走出我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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