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羽：罗衣陡觉夜凉生

阮 羽：罗衣陡觉夜凉生

蔡正仁 张静娴主演上昆《长生殿》（精华版）赏析

“罗衣陡觉夜凉生”，一句体悟精微的唱词，一个低吟回旋的“陡”字，暗转气象，七夕诗境立现。

【密誓】这对身居社会顶层的男女暂时卸下了冠冕唐皇，呈现了凡夫俗妇的常态。仅以两人步姿变化为例：

贵妃求赐盟约得允，步伐先快（出殿见银河）后慢（盟誓起身后留恋），抒发了她与人间女子一般无二的挚情。盟誓这一刻，她得到了世上女子最难得的嘉奖，（丈夫是可以合法拥有三千粉黛的皇帝，皇帝金口是唯一的保障），故盟誓后仍留恋原地不想走，奢望此情此景成为永恒。

皇帝一时感动兴起答应了，步速先慢（被贵妃牵引着走）后快——下跪盟誓，礼毕，起身扶起玉环，径自先走，走了两步，停顿，发觉玉环没跟上，转身，见她还在祈望双星……），步态的不同变化，精准刻画了不同的情感表达特点。

【进果】最高层的高贵与最低层的低贱通过鲜明对比所产生的强大张力达到了极致。杨氏专宠，炎势冲天。一骑红尘妃子笑，两名竞速送荔枝的使者，一人白净俊脸，一人褚色花脸，区别了四川、海南两地气候特点。奔马践踏了禾苗与草民。靠一张“铁口”算命度日的两个瞎子，从彼此称呼中（男瞎叫女瞎 “妈妈”，类似“老妈子”，女瞎称男瞎“老的”）反映了卑微的生存处境：无名无姓，搭伙式的露水关系，陪尽小心也躲不过“倒路死”的飞来横祸。

呼天哀告，天在哪里？

【惊变】高唐后宫小宴花繁露重。渔阳鼙鼓若隐若现，潜伏在霓裳羽衣曲谱的阴影里。酩酊迷乱的心被“私”欲彻底占领（皇帝已完全放下了身为天子的“公”职担当），绻缩为男女欢娱的“小”心，自然不能察觉“大”危机悄然逼近。

【埋玉】高低阶层的博弈角力发生了惊天逆转。百姓如水，曾经“载舟”的平衡在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历史瞬间被打破，在擅杀杨国忠之罪被皇帝破例赦免之后，六军仍不发，“不杀贵妃，誓不护驾”。“覆舟”形势箭在弦上。情急之下，贵妃“求陛下抛奴罢”，一个“抛”字脱口而出，她掩口不及（显然非本意），随即补充了“抛”的前提， “只一句伤心话”。言下之意，只要皇帝说得出“伤心话”（违背七夕夜永不相离的密誓），她才会被“抛”。皇帝显然不可能背信弃义，贵妃也就不必死。应对之精确快速，思维之逻辑严密，也遥遥呼应了“密誓”开场，贵妃自称虔燃心香向织女乞巧时，皇帝恭维“妃子巧夺天工，何须更乞？”并非“谬夸”。花瓶怎能俘虏一代唐皇的心？！但在江山美人不能兼得的命题下，“大”丈夫本质的独特性毕现，与绝大多数皇帝一样，他只得选择江山社稷。但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这是个悖论，怎么变通才能解脱呢？

且看，皇帝声泪俱下地道白“哪怕我国破家亡，也决不肯抛舍你呀”，身子却连连后退，两方水袖反复朝外挥甩，对着贵妃连续做出“抛”的动作。见此信号，贵妃已明了必死的结果。临了了，还要叩谢圣恩，这才合乎皇家礼仪。昔日“专宠”，此时“独当”，舍命护主，梨树结果，足见命运的多情与无情、残酷与公平、对立与统一。这套夺命无声的“甩袖”设计，内涵极为丰富，看来惊心动魄！

而在贵妃接过白绫向高公公嘱托后事时，护将陈元礼催她速死的一句呵斥，称谓从“杨娘娘”改叫“杨妃”，顿让人陡觉世态气象已由“炎”转“凉”。

                   癸已夏随笔   丁酉初秋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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