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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伊凡·克里玛

2015-05-13 08:4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伊凡·克里玛 浏览:45501879
内容提要:好的小说是非常简单的,比如契诃夫和海明威。我喜欢《草原》和《印第安人营地》,景色的描写,很好。

对话伊凡·克里玛

伊凡·克里玛,捷克著名作家。1931年出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人家庭,10岁时随父母关进纳粹集中营,在那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3年,直到二战结束。1956年,克里玛从著名的布拉格查里大学文学语言系毕业,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业余创作小说和剧本,1960年开始发表作品。1964年,他当上了当时一家最负盛名的知识分子周刊的文学主编。主要作品有:《我快乐的早晨》、《我的初恋》、《爱情与垃圾》、《被审判的法官》、《我的前途光明的职业》、《等待黑暗,等待光明》、《布拉格精神》。

龙冬|

秋天深了。布拉格的天色,好像随时随刻会有冰冷的雨水落下。我坐在克利玛先生家二楼的书房里。克利玛的小楼有三层。从一楼门厅的一侧,顺着木板楼梯旋转着往上走,楼梯的墙壁上挂满了绘画,克利玛说这是孩子的作品。他的书房也是会客厅,用书架隔开。弧形大窗外面,季节的黄和绿在风中飘摇,金黄的叶片纷纷扬扬洒落。有那么一会工夫,我觉得不是窗外的枝叶在动,是我们的房子在动,好像一艘游艇,驶入狭窄危险的航道,披荆斩棘,船头小心翼翼地划开垂落遮挡在水面的岸边植物。我担心舱外会有强盗出没。

“要下雨吧。”我说。

“不会的,不会下雨,你看,有风,西南风,会把雨吹走。”克利玛望着窗外,说话轻微如同自言自语,并且他的捷克语听起来好像一条平直的线,没有弯曲,没有疙瘩,又如同一片小小的水面,没有起伏。

“你懂英语吗?”

“不懂。很抱歉,克利玛先生。”我说。

“那我们只好借助翻译了。”

我请克利玛在他的新书上签个名,并且把你的笔递给他。

“克利玛先生,您知道您正在使用的笔是谁的吗?”我故作神秘,“赫拉巴尔。”

“赫拉巴尔?”

我告诉他这支笔的来历。克利玛正好写完,“赫拉巴尔用过的,那我要好好看看它。”他把笔拿近些,看看,还给我。

我说:“这笔已经写不出了,因为笔芯也是赫拉巴尔的,有十四五年了。可是您却用它写出来。”

那天,我用这笔做着谈话记录。没写两页纸,就再也写不出来。那感觉真不怎么样,就好像突然断电,而且再也不能恢复供电。克利玛脸上带着歉意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再换个笔芯,它还能用。”

所以,现在我用这笔书写,已经更换过笔芯。你的笔芯,我单独收藏着。

为了和克利玛见面,我事先准备了十六个问题。原本不想耽误他的时间,况且我还要在傍晚从城南4区克利玛家赶回老城中心,到卡瓦拿酒家约见几位作家和出版人。没想到,这十六个问题,经过汉语翻译成捷克语,又经过捷克语翻译成汉语,再加上克利玛先生的认真回答,花去了将近三个小时。克利玛平易的谈话,让我时时感到会心,笔下不停地记录,根本没有更多机会发表我自己的观点,这是我感到遗憾的地方。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

“您这是采访吗?记者的采访,我要看看。”他说。

我说:“克利玛先生,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来拜访您,我不是记者。我们的谈话,我将来也许写,也许什么都不写。”

克利玛说:“你随便。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开始吧。”

“我读过《布拉格精神》,您那篇文章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我也记得不准确,是说这世界上的争斗,不是善恶之争,而是两种势力的恶在争斗。”我说。

克利玛说:“好像有,我记不清了。我写过的东西,自己都记不住。不过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我的《布拉格精神》还没有在捷克发表,是英文在国外发表的。你们大概从英文翻译。”

谈话中,克利玛时时站起,走到书架,从上面取来一册图书。或者,到书桌那边,搬来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翻检资料。

我的问题大体如下:您还在写作吗?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您用什么写作?笔,打字机,电脑?您有无写作提纲?您写作是完成一个再写下一个,还是两个或更多一起动手?您最希望自己哪几部作品先介绍给中国?您了解中国的作家作品吗?您的爱情观(这不是通俗杂志的提问)?您如何看待异性?您认为在捷克,自己或别人今后面对写作会有怎样的追求和困惑?您在《布拉格精神》中谈到的“悖谬”会一直存在下去?您对中国的年轻作家有什么忠告?您如何看待当年东欧的“地下文学”,它今天还存在吗?或者永远存在?您如何看待作家与体力劳动的关系?什么是谎言?先苦后甜,这是您对自由的美妙理解?在期待中生长,然后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幸福吗?这也是悖谬?福祸相互依存?您对文学语言的认识?您如何看待死亡?

以下,是克利玛先生说的:

我每天都写。正在写的小说,已经完成了。但是,我今天晚上还要写另一篇,我要再加上一篇小说。

《我的疯狂世纪》已经出版了两本,出版社还要我的第三册《我的疯狂世纪》。我还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我快乐的早晨》。这个集子里的《我的初恋》,是重要的。

我的作品被翻译最多的还是长篇小说《爱情与垃圾》。但是在捷克,回忆录题材最受读者欢迎,可是回忆录跟小说完全两码事。我是小说作家。捷克人爱读书,也是女人爱读书,男的也就十分之一。

德国作家拉赫尼斯基认为我最好的小说是《等待黑暗,等待光明》。还有些批评家认为《被审判的法官》最好。这是我最后写的小说。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是自己的代表作。

当然最初写作是用笔,我已经用了二十三年电脑。刚才说的那些小说是用笔写的。

写作提纲?细致的没有。短篇小说,是想好以后才写,胸有成竹。长篇小说,比如《等待黑暗,等待光明》,是早年写过的中篇小说,自己不满意。一九八九年以后,想到写个新题材。但是,小说里一个摄影师拍电影的故事,恰恰就是将曾经废弃的小说利用到新的作品里。现在,我也想不起那摄影师拍摄的究竟是什么故事了,我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写作状态。

现在,我的作品是一个一个写。年轻的时候有两三个一起写。我曾经做过很多年报刊记者。我不是新闻记者,而是我们捷克特有的写随笔、小品、杂文的记者。所以,我很能写,能一边从事别的工作一边写作,不怕干扰。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介绍到中国。但我对中国读者不了解,很难判断他们的口味。《我的疯狂世纪》是随笔和纪实。因为我们两个国家有着同样共产党统治经验,也许这样的作品,容易让中国读者接受。

年轻时,我读过不少中国古典诗歌,读过老子、庄子、陶渊明、白居易。还读过韩国人写中国古代法官的故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没有读过,仅仅会见过几位中国作家。对了,我正在读《灵山》的捷文版,不错。

我认为文学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人际关系。当然时代会影响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会受到政治体制影响。

当今捷克最大的社会问题,人,多数人唯一目的就是挣钱。这也是一种悖谬,相对于布拉格的历史文化色彩。这也是自由社会的悖谬,因为人和社会一旦得到自由,人的选择往往是错误的。现在人有了自由,反而受到别人影响。以往,个人受到专政极权影响。现在,受到外来影响。现在是用隐蔽的、高级的手段技巧来施加影响。

“地下文学”是历史,已经不存在了。以后不好说。“萨米亚特”就是地下。它其出现的背景是不能公开出版发表作品,唯一方法只能抄写给朋友传看。今天什么都可以出版,顶多是个钱的问题。如果没有出版商,自己也可以印出来。关键是关系和朋友的帮助。其实,真正的作家,还是要走当年“地下”的途径。有位诗人得不到出版,每年把写下的自己印出来,送给我。

我参加体力劳动不多。但有过体力劳动经验是好事,作家得到的所有经验,只要是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经验,就是好的经验。我非常遗憾现在岁数大了,没有人能雇用我做个职员了,我已经八十岁了。

什么是谎言?一般来说,假如存在客观真理,我们所说的大多或一切都是谎言。若严肃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某人有意识地说些不真实的或与真实存在差异的话,就是谎言。结婚后,男人说去参加作品研讨会,而实际是去约会情人。如果他会说谎,还能具体编造出参加了什么什么作品的研讨会。

我心里怀着爱情看待异性。我对异性是有爱情的。男女是不同类型的人,女人更容易被伤害,更感情化,她们更爱孩子。一个家庭,男女关系要是好的话,就必须明白这些。很多男人把自己当做尺度,自私,不顾及女人。所以,婚姻好的不多,原因就是男人不愿意从女人的角度看待问题。

福祸互为依存?幸福和苦难如同两极,这是两个概念,但只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理念的、哲学的。幸福和苦难,在生活中不同的人,他们会有不同的感受和经验,尺度和量化都不一样,但这个话题离实际生活很远,理念和哲学的讨论,往往很动听,但作为一个作家,不应当这样思考,因为这是哲学,一个作家若如此思考,就会变得过于僵硬,写出来的东西会非常死板,结构也死板。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一个作家的语言是接近读者心灵的前提。现在比较突出的问题,人生活在语言繁杂语言爆炸的环境里。很多语言,快被语言淹死了。你唯一的防御,就是只听一半,只要听一半就够了,不必仔细听。今天,作家要用语言冲破繁杂爆炸的环境,必须语言好,我们才能冲破环境。

语言是作品的基础。语言没有意思,没有感觉,不会是一位好作家。好的语言应该是,丰富,容易理解,不要用现成的表达,不要墨守成规。

我现在完成的小说集,里面的作品都非常短,目的是为了省略,只有必要的单词才写,没必要就舍弃。比如说,安静和宁静。有许多现成的说法,和墓地一样安静,和教堂一样宁静,或者,完全安静,彻底安静,或者,那里很安静。干脆就“安静”一个词最好。今天,最好是一个形容词也不加的“安静”,就是安静。我们平时用的形容词是不必要的。

真巧,昨天我还想到“死亡”这个问题。大概二十岁的时候,我认为人死是很难过的,很悲惨的。后来想,人生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自己的死亡。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过多去想了。现在我八十岁,已经没有多少年了,可是我对死亡也没有多大感觉,所以死亡也不是我的什么话题。我年轻时候作品里会写到死亡,比现在写得多。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概写死亡最多,那是《一个小时的安静》。我夫人很乐观,我哪怕提到一次死亡,我快要死了,她就要说,住嘴!你别瞎想了!

我现在的身体很健康。虽然年纪大了,但在平时也不怎么想到死亡。

其实任何人对任何人的任何忠告,都是没有作用的。关于写作,就算是有两个忠告吧,一是要写自己心中的感受,而不要那类别人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的写作。第二,也是最实际的忠告,不要写完就交出去。我写过的每一篇作品,每一句话,起码要读上十遍,第十遍还要修改。你可能认为我年纪老了才这样,可是我年轻时就一直是这样做的。

好的小说是非常简单的,比如契诃夫和海明威。我喜欢《草原》和《印第安人营地》,景色的描写,很好。

我们今天谈了这么多,我们关于写作、语言、女人、作品、忠告、真话与谎言、苦难与幸福、死亡,什么都谈了······(我们异口同声,“就差谈谈上帝了。”)本文摘自《致赫拉巴尔》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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