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之变:从《野狐岭》到《凉州词》

2020-02-05 11:2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陈彦瑾
摘要:在创作谈《武魂与疼痛》中,雪漠首次披露了自己的武术人生。

 

雪漠之变:从《野狐岭》到《凉州词》

陈彦瑾

从《野狐岭》到《凉州词》,时间整整过去了五年。这五年,高产的雪漠出版了十多部作品,而篇小说自《野狐岭》后,就只有新年伊始面世的这部沉甸甸的《凉州词》。

暌违五年,一度忙于文化考察、讲解文化经典的雪漠,带着一部“致敬武魂”的篇新作回文坛,这不由令人想起五年前《野狐岭》出版时,已故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由衷喊出的那句欣慰之叹:雪漠回来了!

是的,如果说五年来雪漠的写作心一度向文化偏移,那么,从这部《凉州词》,又走出来了一个文学的雪漠,一个写长篇小说的雪漠,而且,还是一个有着千古文人侠客梦”的雪漠,一个文武双全、剑胆琴心的雪漠。

当代作家里,雪漠是少有的不断在文学和文化两个领域穿梭往来播种耕耘的作家,而不论是文学的雪漠还是文化的雪漠,每一次的回归都由一部重量级作品来成全,像五年前的《野狐岭》,像今天这部《凉州词》。

这也是五十七岁的雪漠拿出的第八部长篇小说,距他的长篇处女作《大漠祭》问世扬名,正好二十年。

这二十年,《大漠祭》以托尔斯泰式的现实主义辉光为雪漠创下了带给他各项殊荣的文学高峰;之后,被惊为神品”的《西夏咒》以极致的先锋叙事惊艳出世,至今留给人们惊愕与不解;而《野狐岭》,则以杂糅了幽魂叙事、悬疑线索、饱满的写实细节和迷人的叙事缝隙的小说文本,开启了雪漠小说的新一轮阅读期待《野狐岭》之后,写长篇的雪漠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等了五年,我们等来了《凉州词》。

文学评论家陈晓明曾说,雪漠“善变”,不仅在文学和文化两个领域变来变去,在文学创作上也是个百变书生,而他的'总是铆足劲的变”,每一次都让他“惊异不已”,就像这部《凉州词》。虽知雪漠善变”,虽知“他常在荒漠里打坐,胸中早就酝酿过多少云激荡”,但“雪漠写武林题材”,这一“变”,还是令陈晓明老师感到“猝不及防”。

其实,《凉州词》既是雪漠隐秘悠的武侠梦的一次宣泄,也是雪漠半生习武生涯的一次厚积薄发。在创作谈《武魂与疼痛》中,雪漠首次披露了自己的武术人生。雪漠自幼跟随外公畅高林习武,上高中后又拜凉州著名拳师贺万义为师,贺万义是十大武术教官之一苏效武的传承弟子。雪漠不但在武功修为上切实地下过苦功夫,还在十多年间遍访武林名师,采访整理了很多派的武术精要。中国文人自古有文武兼修的传统,像李白、陆游、辛弃疾等文豪,既是大诗人,同时也是武林高手。元·吴莱《寄董与几》诗所描绘的“小榻琴心展,缨剑胆舒”的文人生活场景,也出现在当代作家雪漠的生活中。所以,雪漠写武林题材,乍一听令人惊讶,了解他的习武生涯后会发现,这仍是出自作家深厚的生活积累的长篇佳作,是作家某个方面的生活体验饱满到极致的沛然喷涌。

《凉州词》以四十四万余字的篇幅,徐徐展现了清末西间武人的日常生活和江湖传奇。据说,历史上凉州民风彪悍,习武成,堪称西部武林的铁槛。这一说法不是没有依据。早在东汉时期,此地就有烈士武臣,多出凉州”(《资治通鉴》卷四十九•汉纪四十一之说,凉州武魂源远流。小说由创立了大悲的一代宗师畅高林的临终回忆拉开序幕。随着主人公董利文的神秘出场,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武林之斗、官之斗、匪之斗、情仇之斗,如电影画面般一一展现。同时展现的还有:凉州武人们习武、谋生的日常生活,哥老会不为人知的秘密,西帮的大漠历险,凉州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次武人义举,以及凉州武人如何面对义举英雄齐飞卿、陆富基被清家斩首时无一人营救这个凉州疼痛……小说中的齐飞卿、陆富基、董利文、牛拐爷、畅高林等武林高手都有历史原型,他们练就或传承的武功绝活如乱劈柴鞭杆、烧火捶、蹚泥步、盘破、兰州八、大悲、大悲掌等,也至今流传于西间。

展读小说不难发现,《凉州词》的确具有武侠小说的很多元素,比如,一群武林高手(齐飞卿、陆富基、董利文、牛拐爷、山大王等),一样绝世武功(大悲掌),两个派对峙(开拳场子的牛家和山家,代表正邪两派),高手过招(董利文夜袭牛拐爷,哥老会大爷们在牛拐爷家亮相炫技),江湖恩怨(牛家和山家的世仇),仇杀与复仇(齐飞卿陆富基被杀,董利文千里寻仇杀梅树楠),以及擂台比武(少林和尚在凉州城设擂比武),儿女情(董利文先后与玲玲、梅眉、菊香的恋情),更有西部武侠常的桥段:帮在荒大漠与沙匪周旋激战——这也是《凉州词》最扣人心弦的精彩章节。然而,这些元素在雪漠笔下构成的武林世界,离我们熟悉的快意恩仇、诗酒浪漫、潇洒飘逸的士大夫或布尔乔亚式的武侠江湖很远,离粗粝苦难、平凡质朴的西间社会和众生活很近,它的江湖就在凉州城的街头巷尾,它的快意恩仇挥洒在沙大漠,它的侠肝义胆藏在一群西部汉子的日常生活中,他们身怀绝技,却和寻常百姓一样,以种地、开店、补锅、贩粪、听差谋生……

因此,如果说《凉州词》是武侠小说,它也是平的武侠、西部的武侠、现实主义的武侠。本质上,它和《大漠祭》《野狐岭》等其他小说一样,是雪漠以文学定格一群人的存在,只不过,这群人属于清末初的凉州武林。

《凉州词》的创作秉持了雪漠二十年未改的文学初心:定格即将消失的存在。如果说,《大漠祭》定格了西北一家农的存在,《猎原》定格了祁连山下猎人们的存在,《白关》定格了大漠农耕文明的最后一抹晚霞,《西夏咒》定格了西部历史上一个个至暗时刻,《野狐岭》定格了丝绸路上的千年驼铃,那么这部长篇新作《凉州词》,雪漠想定格和留住的,是“凉州武人”这个看似寻常却又神秘的群体存在:他们如何谋生,如何练武,怎么拜师,怎么打擂;他们练就了哪些武功绝活,彼此怎么交往,怎么结社,怎么行走江湖,以及他们的疼痛、梦想,他们的修为、境界,他们身上不同常人的精气神,乃至他们经年习武铸就的武之魂魄……所有这些即将消失的存在”,被定格在了《凉州词》。这部小说如同从岁月之水冲刷下抢回来的活化石,凝聚着一块土地的经年武魂,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日后,人们想要了解西间武人们的生活,就可以从《凉州词》开始。

《凉州词》也高水准地保持了雪漠小说惯有的精彩,略举一二:

一是饱满,用年评论家杨庆祥评价《野狐岭》的比喻说:饱满如蚕豆。雪漠小说从不编造故事,而着力展现深厚宽广的生活,精描细画一个个饱满的细节。他也无需塑造人物,而是让人物活生生走到你眼前。武林高手董利文、牛拐爷、齐飞卿,县官梅树楠和他的妻子徐氏、女儿梅眉,帮的锅头,沙匪大胡子等人物都栩栩如生,每个人的神情能深深印入你的脑海。

二是有高光。雪漠小说都有令人击节的高光时刻,他擅长篇小说的中间或后半部,创造一两个集中展示他所有项的精彩片段,如聚光灯,瞬间照亮他所有的文学才华。帮与沙匪激斗的几个章节,雪漠将多种复杂关系并置,故事充满玄机和暗斗——董利文远赴新疆杀了梅树楠,化名随帮回凉州,却与梅妻徐氏、女儿梅眉同行,不知情的梅眉爱上了杀父仇人,董利文与梅眉暗生情愫,一边暗中调查帮里通沙匪的内,并带领帮击退沙匪的一次次袭击——人物、场面、关系、矛盾、爱情、激战……一切都在文学高光的照耀下,生动鲜活起来。

三是深刻。雷达曾说,雪漠在他的小说中,一刻也没有放弃他对存在、对人性、对生死、对灵魂的追问,没有放弃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深刻思考。《凉州词》的追问和思考,始于齐飞卿、陆富基被杀时无一人相救这个让凉州人唏嘘了百年的“凉州疼痛”。由此出发,擅刻画心理、钻探灵魂的雪漠不仅拷问国性,更洞察人性的复杂和人心的幽微——凉州贤孝《鞭杆记》把梅树楠、李特生脸谱化为贪官污吏,雪漠却写出他们的另一面和他们的无奈;出卖齐飞卿的小人豁子也有他的苦衷和担当,而一心复仇的董利文,他的快意恩仇是否带着一种盲目……对人性和人心的拷问,让雪漠小说具有深刻的复杂性,《凉州词》也不例外。

在叙事格和文学气象上,《凉州词》较此前小说,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没错,从《野狐岭》到《凉州词》,在雪漠倾注最多心力的长篇小说写作生涯里,这仿佛是一段由夏花之绚烂走向秋叶之静美的路程。如果说《大漠祭》是雪漠的文学初恋,《西夏咒》就是一次癫狂之恋;如果说《野狐岭》是雪漠的驳杂中年,《凉州词》就是他步入圆熟老年的信号。“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大文豪苏东坡千年前已道出老熟之作的特点: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凉州词》以宗师畅高林向外孙雪漠讲述凉州武林往事为叙事框架,无论是练武、打擂、斗、开拳场子等武林日常,还是凉州哥老会的秘密活动,以及董利文千里寻仇,随帮在大漠与沙匪恶斗,更与仇人的女儿相爱相杀,种种溢满血性精魂的故事、种种惊心动魄的情节,叙事者的讲述都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从容,没有任何花架子,也看不出任何架势,整部小说的叙事节奏如沉稳的轮滚滚向前,劲道都在朴实浑厚的气场里。相较于《西夏咒》的汪洋恣肆、《野狐岭》的呼唤雨,《凉州词》像大地一样质朴、漠一样沧桑,有种洗尽铅华、素抱朴的老熟之,就像一位功夫已圆成多年的武林大德,胸中卧,脸上却一派淡泊宁静。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格之变或许与雷达先生的批评期待有关。《野狐岭》出版后,雷达多次提及,齐飞卿、陆富基的故事是绝好的小说素材,可惜被驳杂的叙事肢解得扑朔迷离,他期待雪漠回归写实,老老实实地写好故事本身。雪漠记住了恩师教诲,五年后,他拿出了《凉州词》,以完全不同于《野狐岭》的笔法,写了齐飞卿、陆富基的故事。遗憾的是,恩师已故,无法读到这份答卷了。从这个意义说,《凉州词》不仅是雪漠向武魂致敬的作品,也是雪漠向已故恩师雷达献出的一份缅怀和致敬。

(《凉州词》,雪漠著,人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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