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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沉寂

2014-09-04 06:1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杨宣强 浏览:48986616
内容提要:没有春天的高原,人无法舒展自己的身体。但在静默中,我常常一个人打开自己的思想和精神。

四季沉寂

\杨宣强

每次在线上行走,就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好像不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而是在做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梦。长期在无人区生活,偶有闲空,就看远近不同的山,望变幻莫测的云。与内地相比,这里更静寂,是真实的另一个世界。

有次,我跟随一位牧人,走了很远。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赶着一群牛羊,慢悠悠地向远方走去,牛羊边走边吃地下矮碎的草,漫不经心,我不紧不慢地跟了一程。途中牧人递给我一杯酥油茶,我正要接过来时,看见牧人粗糙皲破的手,想起就是这双手每天不停地拿风干的牛羊粪烧火、取暖、做饭。我连连摆手,没喝,内心深处,我觉得有了城市人的通病:嫌脏,其实,真正受到污染和肮脏的是人的内心。只一会,那个牧人和他的牛羊就把我拉下了一段距离。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紧随其后的,并且牛羊还忙着它们的生计,我怎么会跟不上呢,我百思不解。人的两只脚可能走不过牛羊的四只脚,是不是缺少两条腿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人,无法习惯走牛羊的路。我无法知道准确的答案,但在高原山地,随便一只弱小的羔羊,也可能比我走得更快更高。我停住脚步,让目光随同牛羊一起远行,前面有更高的大山,还有纵横交错的河流。正是夏日,天空并不热,太阳在天空明晃晃的,山在静寂中显得更加结实,雪也愈发耀眼,置身这种赤野,人的心情会不自觉地舒畅起来。那些为了生计的繁杂事物,一下变得无影无踪,烦恼和不快也荡然无存。一个人喜欢独自转悠,觉得这样的日子更像生活,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不知道春天的样子。这是一位老兵在雁石坪泵站脱下军装时,对我说的话,一种伤感笼罩着他,随同而来的还有某些沉重得无法说清的寒意,让人心里有些隐隐的痛楚。这个老兵在这里呆了十二年。寒冷和缺氧是要面对的第一个关口,对于长年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可怕的并不是艰苦,而是对艰苦的恐惧。他们没完没了地下棋,打扑克,变着法子娱乐,但时间一长,所有的娱乐都沉寂下去了,不是不想玩,是没法玩,就那么几号人,彼此见面招呼都不想打一下,那也是付出精力的。就拿简单的下象棋来说,如是要两人下,一人老输,时间不长,双方就失去了兴趣。缺氧条件下体力消耗大,又不敢剧烈运动,篮球、足球、排球等运动量较大的活动根本无法开展。曾经,有的官兵想冲破大自然的制约,痛痛快快玩一回,结果却以悲剧告终。排长韩勇,1992年大学毕业,酷爱运动,实在按捺不住寂寞,抱起篮球到了球场,他一连跑了半个小时。当他感到疲劳扔下手中的篮球时,身体也被大自然扔在地上。因缺氧、心律过快,导致心脏出了问题,他把自己融入了大山,再也没起来,死时年仅24岁。

春天在哪里?

没有春天的高原,人无法舒展自己的身体。但在静默中,我常常一个人打开自己的思想和精神。

最亲切的日子,是夏天,天地虽然仍保持着那种庄严,但雪开始苏醒,草开始妩媚,一些生命无拘无束地兴奋,无须忌讳,一切尽最大力量释放。无风无雪的日子,天地澄净,给人一种镜子般的清鲜透明。这样的时刻,我不让自己停下来,漫山遍野地行走,像味口大开的牛羊,赏心悦目无处不在。操作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如同美妙的音乐,在无声的高原花一样绽放。泵站任务是繁重的,每年开泵后,就得昼夜不停地运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官兵们一班倒,异常劳累辛苦。除了机械不知疲惫的欢歌,再就是战士们每天开饭前唱的歌声了。准确地说,他们唱歌不是唱,而是吼,有一种与山说话,与水对歌,与云畅谈的豪情。一个清早,我懒懒地慵在床上,似睡非睡间,有歌声传入耳中:为什么/我们守着清贫谈富有/为什么/我们远离欢乐不言愁/为什么/我们抛洒青春不吝啬/豪饮孤独当美酒/你就说出来/我也不开口/太阳疼爱我/月亮抚摸我/还有一支钢枪沉默在肩头……

无树的高原,这歌声如翠绿的树叶徐徐飘落。这是无声的亘古冻土上,发出的最动人的天籁之间。

歌声让我感到善良和淳朴。

秋天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意向,傍晚让人的记忆力尤其深刻,暮色四合,残阳如血,远近的山地更加明亮,黑暗来到时才能更清晰地认识光明,与那种睁不开眼的炽烈相比,晚霞要柔和温情得多。平常,我陷入无休止的琐事中,无法变得像高原一样坦荡,也没有具备山一样的沉默隐忍。无穷的奥秘全在静默中,这可能是山的个性,也是自然的品行。当天地被一块帷幕所遮蔽,我将独自睡去,而这样的时刻,我感觉到山开始行走。黑沉沉的夜,我听见山的呼吸,沉重而急促,那是一种非常强大,非常不可认知的平静。山在黑夜中行走,隐隐约约,有一种冷峻,雾一样漂浮。黑夜中的大山,是一个人的高大背影,活在我的仰视之中。

多梦的季节,我没有别人眼中的收获,但并不代表我不欣喜。我收获着属于自己事物,包括那些欢笑和泪水,收获有时是一种彻悟,是一种体味。世间没有衡量其价值的天平。

 冬天不是从落雪开始的,真正的冬天无雪。雪是个匆匆赶路的人,因为过于紧张,步伐太快,跑到了季节的前面。冬天只有清凉,如同风,从远处刮来,有丝丝寒气针一样往皮肤里钻。在高原,我早习惯了他的苍老和无垠,还有干涸和贫瘠。我与冬天总是贴得很近,总是在漫长中无法入眠。我时常在冬天想起战士小高,他1997年月12月从山东微山入伍。小高在雁石平一直是沉默寡言,不与人交际,但工作总是有虎虎生气,一直被大家公认为“放心人”。有回休假,生了病,归队后,他变得愈像大地一样无言。得知他患病的消息,大家都很意外。对于高原军人来说,休假本来是调节身心的,怎么会生病呢?因为长期在远离人烟的高原泵站生活,承受不住孤独寂寞,导致心理崩溃,还是因为饮用水质有问题造成生理疾病,脱离了正常的思维和人生轨道,还有家庭发生重大变故,他无法承受生活之重造成的,大家议论纷纷。真情大白于泵站后,所有的人都不再谈论这件事。原来,小高在休假期前,怀着美好的理想和愿望谈了一个对象,颇有姿色,照片被大家当“标准”在手中传递过。他们恋爱进展得非常顺利,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爱情是多么圣洁而又让人期盼啊,未来的生活是多么的让人憧憬向往呀!小高的喜悦与兴奋是不言而喻的,对于长年生活在无人区的战友们来说,在连母乌鸦也见不到的地方,与一位心仪、容貌出众的姑娘喜结良缘,这是天大的喜事。

人们常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来形容那些骄傲自满的人,来讽刺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然而,小高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的确被一件事冲昏了头脑,并一下陷入困境,在困境与中不能自控、自拔,愈陷愈深,以至在沼泽的深渊中迷失了自我。在回乡的火国下,小高忽然从亲人们的口中得知他即将结婚的女友曾在外当过“小姐”。他并开始在火车上想心事,那样的时刻,他的心比火车更焦急狂躁,思绪比高原的狂风暴雪更恶戾,他的神经比张满弦的箭更紧张。在火车距家还有100多公里的一个小站,他下了车,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下车,下车后,他拎着自己的行李,开始步行回家,他沿着冰凉的铁轨往家中走。风雨和黑夜,如同幽灵一样从他的脚爬向他的身体,最后爬向他的神经和心灵,到家时,他病了,这一病,就落下了根,吃什么药打什么针都不管用,他昏睡了几天,醒后,他不再是个普通的正常人,似乎更像大漠,荒凉,无语。

是什么让人的理想信念在生活中塌陷?是什么让人的认识走向了死胡同拐不过弯而跌落?

冬天总是让人感到无比的悲怆!

岁月无痕,小高经受了高原岁月的雕刻和无情自然的洗礼,他挺了过来,而在个人婚恋这点小事上却经受不住意外的挫折;他的青春在缺氧的高原能熊熊燃烧,却无法把自己脆弱的神经烧得坚硬钢强一些,以至蛛丝般的思维被社会上污垢的硬物轻易搅断,这是件让人悲痛的事情。或许对大多年轻官兵来说,未婚妻是梦的思念、是家的温馨、是人生的港湾、是完美的未来,但她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是情感的全部。

所有发生在雁石坪的故事,都将被时间忘记,这是块沉寂的土地,看上一眼,呆上一会,人会想起许多的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关,它总像粮食一样存在着,在某个平常而饥饿的时刻,能给人提供温饱和营养。雁石坪是草和山的世界,人有时是多余的,但人在这里生活久了,也就成了这里的草这里的山。草原也好,大山也罢,都是由细小的部分组成的。无数细小的事物汇集,一块块石头集合成大山,一根根细草,编织成草毯,单调由此变得丰富,原本简单的事物就不再简单,原本琐碎的事物就不再琐碎。

很多时候,无须明白,人对一块土地的情意。一切都是在沉寂和不动声色中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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