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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小说的时间:《喧嚣与骚动》​

2014-06-13 08:3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让-保罗•萨特​ 译者\俞石文​ 浏览:50622506

 

福克纳小说的时间:《喧嚣与骚动》

作者\让-保罗•萨特

译者\俞石文

《喧嚣与骚动》的读者一开始就会对它的写作方法的奇特感到突兀。为什么福克纳把他故事的时间打乱,把一个个片断安排得七颠八倒?为什么让一个白痴的心灵来给福克纳的想象世界揭开第一扇窗户?它们吸引读者去寻找叙述的线索,自己重新建立起时间的次序。“杰生和卡罗琳•康普生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凯蒂被达尔顿•艾密斯引诱成奸,被迫去找个丈夫……”但他写到这里停下了,因为他注意到他是在讲另一个故事。福克纳并不是先按有条理的叙述构思,然后再象洗牌一样把各个部分打乱的;他非这样就写不出小说。在经典小说中,故事都有一个焦点:例如卡拉马卓夫家父亲的被害,或者《伪币制造者》爱德华和伯纳德的相会。在《喧嚣与骚动》找不到这样的焦点:是班吉的被阉吗?还是凯蒂的不幸的风流事件?还是昆丁的自杀?还是杰生对他外甥女的憎恨?每一个情节,刚被抓住,又引起其他情节——事实上,所有其他的情节都是跟这一个情节相联系的。什么事也不发生;不是故事在发展,而是我们在每一个字背后发现故事的存在,随着情景的不同而以不同的强度使人喘不过气,使人憎恶。如果认为这些反常情况仅是写作技术上的小手法,那就错了;小说家的美学观点总是我们追溯到他的哲学上去。批评家的任务是要在评价他的写作方法之前找出作者的哲学。而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

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框在时间里面。“……一个人是他的不幸的总和。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幸是会厌倦的,然而时间是你的不幸……”(第一二三页)这是这部小说的真正的主题。如果福克纳采用的写作方法开始似乎是对时间的否定,那是因为我们把时间和时序混淆了。日期和时钟是人发明的:“……经常对一个武断的圆盘上那机械的指针的位置进行思考,那是心理活动一个征象。父亲说的,就象出汗是排泄。”(第九六页)理解真正的时间,必须抛弃这些计时的手段,它们什么也计不出来:“……凡是被小小的齿轮滴答滴答滴掉的时间都是死了的;只有时钟停下,时间才活了。”(第一○四页)所以昆丁毁掉他的手表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它迫使我们在钟表的帮助下看到时间。白痴班吉的时间也不是用钟表计算的,因为他不识钟表。

至于福克纳对现在的概念,它并不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一个划定界线或有明确位置的点。他的现在在实质上是不合理的;;它是一件事件,怪异而不可思议,象贼一样来临——来到我们跟前又消失了。现在再往前,什么也没有,因为未来并不存在。一个现在从不可知出现,赶去另一个现在。它是象一个我们反复计算着的总数:“还有……,还有……,再还有……”福克纳象多斯•巴索斯一样,把小说看作是加法算术,但他写得更精巧。小说所有的行动,即使人物意识到的,也是分散成支离破碎的片断:“我到梳妆跟前,拿起手表,表面还是朝下着。我把表面玻璃向梳妆角上一敲,把碎玻璃集在手里,投入烟灰缸,把指针全揪下,往缸里丢。手表依旧滴答滴答走着”。(第九九页)福克纳的现在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中顿”。我用这个词——为了没有更恰当的词——指一种被抓住的时间推移。在福克纳小说,从来不存在发展,没有任何来自未来的东西。现在本身间并不包含我们预期的未来的事件——如象我们等待着的朋友终于到来的时候所似乎包含的。相反,他的现在就是无缘无故地到来而中顿。福克纳并不抽象地看待这个顿:他在事物本身当看到它,并设法使它为读者感觉到。“火车绕着弯道飞奔,火车头喷吐着一股一股急促而强烈的气流,就那样平稳地离开我们的视野驰去,带着它们无可奈何的、时刻存在的耐心和静止、安详的性格……”(第一O六页)还有“在马车的重负下,马蹄非常敏捷,就象女人做刺绣的动作一般利落,就象踩踏车的人物很快被拉下去一样没有进展地消失。”福克纳似乎就是在事物的最中心抓住这推移;一个个刹那迸发,冻结,于是萎缩,后退,消失,依然不动。

然而这个不可捉摸、不可思议的状态还是可以抓住,并使之变成语言的。昆丁可以说:我把手表毁了。可是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个动作已经是过去的。过去是可以称谓和描述的。到某一程度,它可以用概念加以固定化,或者被本能地把握住。在《沙多里斯》,我们已经看到福克纳老是写着已经完成的事件给我们看。在《喧嚣与骚动》中,一切都在旁侧进行;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一切都发生了。这就使我们能以理解有一个主人公作出的奇异的公式:“我并不是现在存在,而是曾经存在”同样在这个意义下,福克纳可以把人写成没有未来的存在物,“他的高潮的经验的总和”,“他的不幸的总和”,“发生在你身上的切的总和。”每一刹那上一条线,因为现在只是混乱的传闻——已经过去的未来。福克纳看到的世界可以用一个坐敞篷车里往后看的人所看到的来比拟。每一瞬息都有影子在他右边出现,而左边是点点闪烁、颤动的光。只有当它们被仔细看去的时候它们才变树,变人,变车子。在这里,过去获得了一种超现实的性质;它的轮廓是明确,清晰和不变易的。不定而闪避的现在在它面前是毫无办法的;现在全是些窟窿,过去的事物,固定,不动,沉默,都溜过了它。福克纳的独白使我们想起被空潭搞得不得安宁的飞机航行;主人公的意识在每一点上都会“堕入过去”而重新升起,再堕入。现在并不存在,它只是变;一切都是过去的。在《沙多里斯》中,过去是以许多“故事”的形式被看到的,因为那本书里有许多亲切的回忆,同时也因为福克斯当时还没有找到他的写作方法。在《喧嚣与骚动》中,他更带有试验性,所以也更拿不稳。他对于过去的既定看法那么强烈,因此他有时把现在伪装起来——现在在影子里进行,好比一条地下河流,在它已经变成过去的时候,才重新出现。这样,昆丁就甚至于不知道惹犯了布兰特,因为他现在正在重演跟达尔顿•艾密斯的吵架。而当布兰特打他的时候,这打架又变成同昆丁和艾密斯过去的打架是一回事了。后来,施里夫将讲述布兰特如何打昆丁;他将描写这情景,因为它已经变成历史——但当它在现在发生的时候,它仅不过是一椿影子般的模糊不清的事情。曾经有人告诉我有个老年的小学校长,他的记忆已经象毁了的表似地停掉了,永远停留在他的四十岁上。虽然他六十岁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他最后的记忆是那个校园和他每天例行和绕着操场看一圈。他就是这样用他固定的过去来解释他的现在,他绕着桌子兜圈子,认为他这是在看管孩子们的游戏。福克纳的人物是在同样地行动着。更坏的是他们的过去不是按时序排列的,而是随着某种冲动和感情。无数思想和行动的片断围绕着几个中心题材(凯蒂的怀孕,班吉的被阉,昆丁的自杀)打转。于是产生时序的荒谬,“时钟兜着圈子愚蠢的报时”的谬论。过去的次序是心的次序。我们切不要相信现在的事件一经过去就成为我们记忆喀吧最切近的记忆。时间的推移会把它沉浸到记忆的底里或者留在浮面。唯有它本身内在的价值和它对我们生活的关系才能确定它沉浮的水平。

以上说是就是福克纳的时间的性质。这是否恰当呢?这不定的现在;这些过去的突然挤入;这种感情的次序——别于虽然按照年代顺序而缺乏真实性的理想的次序;这些千奇百怪反复涌现的记忆;这些心理的起伏:岂不是我们在它们中间认得出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失而复得的时间吗?我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譬如我知道在普鲁斯特的小说喀吧,解脱存在于时间本身之中,在于过去的全部恢复。而对于福克纳则相反,过去是不幸地永远也不失去;它永远在那里,几乎象是鬼迷。神秘的忘形是我们逃避现时世界的唯一方法;神秘主义者总是企求忘却什么的人:他的“自我”,或者更一般些,语言或形式的表现。福克纳撒播忘却他的时间:“……昆丁,我给你一切希望和愿望的陵墓;你用它去求得一切经验的归谬法(reductoabsurdum)是及其容易的,这种方法既不适合他的或他父亲的需要,也不会较为适合你个人的需要。我把它给你,不是让你好记得时间,而是让你好不时忘记片刻,而毋需化费你的全副精神想去制服它。因为,他说过,仗是从来打不胜的。甚至仗从来也没有打过。战场只是给人们看到他们自己的愚蠢和失望,而胜利是哲学家们和傻子们的幻觉。”《八月之光》喀吧被追捕的黑人,因为忘记了时间,所以突然获得一种奇异的不自然的喜悦:“这不是在你认识到任何东西——宗教,骄傲,任何其他——都帮助不了你的时候,而是在你认识到你不需要任何帮助的时候。”但是对于福克纳来说,正如对于普鲁斯特一样,时间首先是把一切孤立起来的东西。我们记得《欢乐与人生》喀吧情侣们拚命抓住他们怕将消逝也知道将消逝的热情。同样的痛苦也可在福克纳的作品中找到:“……人们不能做任何那样可怕的事,根本不能做任何很可怕的事,甚至他们不能在明天记得在今天似乎是可怕的一切……”(第九九页)和“……爱和愁是一种不经盘算买下的证券,它随时可以到期,不预先通知就收回了,被老天爷当时正在发行的任何另外的证券所替代……”(第一九六页)。普鲁斯特的确是早就应该运用了福克纳那样的写作方法的;那是他的哲理在逻辑上必然的产物。福克纳是个迷失的人,正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迷失了的,所以他冒着险撒播把他的思想推求到它的结论。普鲁斯特是古典主义者,而且是法国人;法国人谨慎地让自己迷失,又总是终于发现了他们自己。流畅,爱清晰,以及合理的思想导致普鲁斯特至少保持了年代次序的面目。

我们可以在一种广泛共通的文学主见中找到他们相似之处的真正原因。当代多数大作家——普鲁斯特、乔依斯、多斯•巴索斯、福克纳、纪德和弗吉尼亚•沃尔夫——都曾各人试以自己的方法割裂时间。有的把过去和未来去掉,让时间只剩下是对于片刻的纯粹本能知觉;另有些人,象多斯•巴索斯,把时间作为一种局限的机械的记忆。普鲁斯特和福克纳干脆把时间斩了首;他们去掉了时间的未来——也就是自由选择、自由行动的那一面。普鲁斯特的主人公们从不承担任何作为:他们也预见,是的,但他们的预见象使现实逃遁的白日梦般紧缠着他们,因而他们不可能跨越现在。作品中出现的阿伯汀并不是我们预期的,而那插曲证明只是一种小小的无关紧要的波动,仅仅局限于一瞬间。至于福克纳的主人公们,他们从不预见什么:车子在他们往后瞧着的时候把他们开走了。给昆丁的末日投上黑暗阴影的即将来到的自杀并不在人的选择的范围之中。昆丁一刹那也会想一想不自杀的可能性。自杀是已经决定了要发生的事——他盲目地走上这条路,既没有意愿,也没有想到它,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仿佛只把它看作是这样一种经验,它可以说是一夜使你白了头而根本没改变你的形态……”自杀并不是有意识地选择的,困为这是不可避免的。在推动它的可能性的性质的同时,它便不再在未来中存在;它变成了现在的一部分,而所有福克纳的艺术就旨在向我们暗示昆丁的独白和他最后的散步已经就是他的自杀。我相信我们可以这样来解释一个荒诞不经的异说:昆丁把他的末日当作是在过去中,好比是一个人回忆着。可是既然这主人公最后的思想几乎跟他记忆的突然迸发和消灭是重合的,那么是谁在回忆呢?这回答在于小说家选择现在这特定的瞬间去描写过去。正如萨拉克鲁在《阿拉斯的陌生女人》中一样,福克纳选择了死亡的一刹那的瞬间作为他的现在。所以,当昆丁的回忆开始在列举他的一个个印象(“我隔墙听到施里夫眠床的弹簧声,然后是他的拖鞋在地板上沙沙的声音。我起身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用了那么多艺术上的功夫,事实上也是那么多的伪诈,其唯一目的无非是要弥补作者对于未来全然缺乏本能的认识。现在我们对福克纳作品中的一切,尤其是时间的不合理性弄清楚了。因为现在是不期然的,所以没有成形的未来只能决定于过度的回忆。我们认识到持续是人自己的不幸。假如未来有真实性,那末时间从过去向未来推移而趋近;可是假如时间被抑制了,那末时间就不再是分割——把现在从时间本身分割——的东西:“我不能忍受去想有一天它将不再这样伤害我……”人是毕生同时间挣扎着的;时间就象酸一样腐蚀着人,把他跟他自己割裂开,使他不认识他自己的人的属性。一切变得荒唐:“[人生]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嚣和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是否人的时间没有未来呢?我可以知道钉子、土块、原子都是生存在永恒的现在之中。但人是不是仅是有思想的钉子呢?如果我们把他象投入硫酸池里一样投入宇宙时间、星云和行星、第三纪形成物和各种动物种类的时间,来开始探讨,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如果我们相信时间可以是从外面加上的,那末在一个个瞬息之间被挤来拥去的意识将起初是一种意识,而后来是时间的,这也是真的。只有使之成为意识的行动本身使意识变成时间,意识才能存在于“时间之中”;用海德格尔的话讲,它必须“变成时间”。在那个情况下,已经不可能在每一个连续的瞬间使人停止下来,把他说成是“所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的总和”。相反,意识的性质包含它被投入到未来中去意识;我们只能通过它将变成什么来理解它是什么;它现在的存在是被自己的各种潜在性所决定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可能性的沉着的力量”。你不会在你自己身上找到福克纳暗暗的人,他的人是一种去掉了潜在性,只以其过去的存在来解释的人。如果你想把你的意识固定下来审察一下,你将发现它是空洞的;你将发现只有未来性。我甚至不是在说你的计划和期望;而是只有假如你把一个动作的完成延伸到动作本身之外,延伸到你自己之外,延伸到未来,你在发生和消逝过程中所看到这个动作对你才有意义。杯子有着你所没看见的底,但是经过了一个你还没做的动作之后,你可以看见这个底——这张白纸有它掩没的背面,如果你把这纸一翻,就能看见这背面——这些,以及所有我们周围的固定、实质的东西,都把它们最直接和具体的性质延伸到未来中去。人不是他所有的一切的总和,而是他还没有而可以有的一切的总和。假如我们这样深入到未来中去,岂不是现在的横蛮的不合理性就不存在了吗?事件并不是象贼一样突如其来的,因为它根本的性质是一种已然的未来。解释过去的历史学家的任务岂不首先是探讨未来?恐怕福克纳在人类生活中所看到的那种荒谬性,原来是他凭空加上去的。不是说生活不荒谬;而是生活确有一种荒谬性,但与福克纳所说的不相干。

为什么福克纳和那么多的其他的作家都选择了那么远离创造性的想象和远离真理的这种特殊的荒谬性呢?我们必须从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状态中找寻原因。我看福克纳的失望似乎先于他的哲理;对于他,正如对于我们大家一样,未来是被挡住的。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我们所生活过来的一切,都促使我们说:“这不能长此存在下去”;然而我们除了暴力的变革的时代,而福克纳运用他出众的艺术来描写一个年老垂死的世界,描写我们这些人在那里喘气和窒息。我喜爱他的艺术,可我不可信他的哲理。被挡住的未来还是一种未来。“即使人类的现实‘前头’再没有什么,即使它已经‘把所有的帐都结了’,人类现实的存在依然是取决于这‘本身的期望’。譬如说所有希望都消失了,这也并不就使人类现实失去所有的可能性;这实际上是一种“在那些可能性之下的存在方式。”

选自《福克纳评论集》,李文俊编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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