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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与真诚

2013-04-10 09:20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克里斯蒂·沃波尔 浏览:56553580
内容提要:学者杰伊•马吉尔说,现在不是一个反讽的时代,而是一个真诚的时代。但他承认,反讽的任务是传达真诚。当反讽不再传达真诚而只是表达抱怨或无礼时,它就变得乏味、空洞,将失去道德力量。

 

反讽与真诚

 

摘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法语教授克里斯蒂·沃波尔说,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特质是反讽。学者杰伊·马吉尔说,现在不是一个反讽的时代,而是一个真诚的时代。但他承认,反讽的任务是传达真诚。当反讽不再传达真诚而只是表达抱怨或无礼时,它就变得乏味、空洞,将失去道德力量。

 

先发制人的反讽

 

反讽的意思是说此指彼,有时甚至是正话反说。普林斯顿大学法语教授克里斯蒂·沃波尔(ChristyWampole)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说:“如果说反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特质,那么小清新(Hipster)应该是反讽人生的典型了。小清新出没于每个城市的街道和大学校园。这些当代都市丑角怀念那些他们从没经历过的时代,欣赏过时的风尚(胡子、小短裤)、机械(死飞自行车、便携录音机)和嗜好(家庭酿酒、吹长号)。他们很容易遭到嘲讽。但嘲讽对小清新来说是很微弱的痛苦,他们根本就是反讽人生的症候和最极端的表现形式。

 

“对于许多美国‘80后’、‘90后’来说,反讽是日常生活要面对的主要模态。在虚拟或现实的公共领域,这种现象已经非常普遍。广告、政治、时尚、电视,几乎各种当代现实都表现了反讽的意愿。比如,广告会称自己为广告,取笑自己的形式,并努力诱使目标市场笑话它。它先发制人地承认自己没有弄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人们因此没法攻击它,因为它已经攻克了自己。反讽是对批评的防御。反讽人生也一样,它是最自我保护的形式,使人能够躲避责任。反讽地活着就是在公共生活中藏起来,它转弯抹角、逃遁。”

 

沃波尔分析说,年轻人之所以采取反讽的人生态度,部分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文化上已经贡献不了什么了,什么都被做过了,严肃地信奉某种信仰最终会被相反的信仰收编,使前一种信仰遭到嘲笑或鄙视,所以他们干脆率先投降。互联网也助长了反讽这种感受力,使它作为一种精神特质迅速地蔓延。处理不了手头的事情,于是日益依赖于数字技术,今后的优先于眼前的,虚拟的优先于现实的。

 

沃波尔说,反讽的人生态度危害性很大。反讽的人不喜欢冒险,内心充满恐惧和羞耻感,在文化上麻木、顺从。她写道:“如果人生变成了只是一系列媚俗的物品、无穷无尽的讽刺性的玩笑和流行文化的指涉,比着看谁更不在乎,那我们就是集体失足。”

 

沃波尔承认,在历史上,反讽曾经产生过积极的作用,比如为紧张的社会关系提供一个修辞上的出口,但她认为,当代的反讽风尚更加深入,它从修辞领域渗透到了生活中。反讽的精神特质会造成个人和集体心理上的空虚、了无生机。从历史上看,这种真空会被其他东西填充,通常是一种危险的东西。独裁者不会是反讽者。过去10多年间有不少人尝试过消除反讽,80年以来,艺术界的新真诚运动把自己标榜为对后现代犬儒主义、疏离和元指涉的反应。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小说、维斯·安德森的电影和凯特·鲍尔的音乐被归为新真诚运动的组成部分,但这些努力都没能坚持下去。沃波尔担心,反讽的人生态度隐含着社会和政治上的风险。

 

反讽与犬儒

 

沃波尔的文章立刻激起了许多人的反响。美国学者杰伊·马吉尔(JayMagill)说,我们现在不是一个反讽的时代,而是一个真诚的时代。他在《真诚:五百年前诞生的一种品德》中说,反讽与真诚之争可以追溯到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在公元前4世纪,他住在一个桶里,他反讽地质疑他的雅典同胞认真地担当的社会角色。苏格拉底反讽除了哲学家之外所有人的生活,揭露说那些自以为有知识的人其实一无所知。亚里士多德认为真诚是一种美德,他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写道:“当一个人没有隐秘的动机时,他的言行和生活表现的是他的真实性格。”反讽的人或自我贬低的人“像苏格拉底那样,否认那些其他人推崇的价值”。

 

17世纪,法国思想家拉罗什福科在《道德箴言录》中对真诚做了许多探讨。《道德箴言录》中有614句格言,揭示了人类的虚荣、自利、贪婪和道德上的掩饰。他对女性、上流社会、社交策略、幽默和人类心理的观察经常绕回真诚问题,主要是因为真诚能够完美地掩饰花招。《道德箴言录》的第62段说:“真诚是一种心灵的开放。我们很少发现十分真诚的人,我们通常所见的真诚,不过是一种想赢得别人信任的巧妙掩饰。”第107条:“表现得无动于衷本身也是一种动情。”第116条:“再也没有比请求建议和给予建议更不真诚的了,请求建议的人显出一副对朋友的意见毕恭毕敬的样子,虽然他不过是想要别人赞同他的意见。给予建议的人则表现出真挚热情的无私来回报这一信任。”第184条:“我们承认自己的缺点,是想用我们的真诚来弥补人民因这些缺点对我们形成的不利看法。但拉罗什福科认为,真诚并不全是假装的。虽然他对这种道德品质的态度犹豫不定,但当它真的出现时,他给予了它肯定。”《道德箴言录》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在它那些险恶的观察和令人不舒服的真相中,指出同声相求之间还是有可能真诚以待的。拉罗什福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真诚的人,他知道自己很风趣,说起来也不会脸红。他也说过一些肯定真诚的格言——第203条:“真诚的绅士不会吹嘘自己。”第316条:“意志薄弱的人不可能真诚。”

 

杰伊·马吉尔在《时髦反讽的辛酸》中区分了反讽者与犬儒主义者:犬儒主义者对未来不抱希望,认为世界很野蛮,完全放弃承担社会责任。反讽者则相信社会能变得更美好,讽刺是为了刺激变革。反讽的人之所以反讽,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而是因为他太在乎。

 

想象一下,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真诚的,所有人说的话、做的事都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动机。你没有可以指望的真正的朋友也没有公正,因为没人把法律当回事。这样做也情有可原,因为法律也是言不由衷的。做生意是不可能的,因为合同不会被履行。科学也不可能了,因为数据是假的。病人会更多,因为医生给的建议不可靠。在一个不真诚的世界,你不能信任任何人。现在,想象相反的极端,一个所有人永远都真诚的世界。人人说的都是他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不管别人是否愿意听、是否合理、是否准确、有没有娱乐价值。透明的动机是最高的价值,没有谎言、欺骗、偷窃,所有文明生活的协议都消失了。我们总是说我们真实的想法,这个异常真诚的世界当然也没有文学,没有喜剧、反讽、讽刺,因为它们在运作时不能直接说出其意思。也不会有再现性的绘画或雕塑,因为它们都假装看上去是真的东西。也没有表演和戏剧。在更野蛮的地缘政治中,也没有佯攻、夜袭,因为各方都要事先公布他们的作战计划。一个完全真诚的世界并不等于一个看得见真理的世界,因为真诚并不必然跟客观真理有关,它关涉的是内在的心理状态,而人的内心并不总是能够意识到事实。显然,完全不真诚或完全真诚的世界都是悲惨的,我们居住的世界应该容许真诚和伪饰同时存在。隐私权意味着有权隐藏自己的动机,在法庭之外,没有规定不可以伪饰。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真诚或伪饰。只有我们能够决定采取哪种模式。

 

因为真诚是一种道德选择,反映了一种道德品质,这导致了一种有趣的困境:认为自己真诚的人觉得自己比那些不真诚的人优越;另一方面,不真诚的人笑话真诚的人天真、不懂人情世故。真诚的人说不真诚的人道德上堕落,不真诚的人说真诚的人很傻。没有人总是很真诚,也很少有人总是不真诚。讽刺横跨这两个阵营,它之所以能够有效,就是因为其听众知道它伪饰的语句背后传达的真诚的意思。当讽刺家们说话时,他们的听众知道他们的意图不是句子表明的意思。反讽的任务是传达真诚,当反讽不再传达真诚,而只是表达抱怨或无礼时,它就变得乏味、空洞了,失去了道德力量。

 

虚伪的人比反讽的人更普遍,反讽的人不真诚地说出真诚的意思,虚伪的人说出听上去很真诚的话,但本意是不真诚的。还有第三类人:热爱真诚的人。他们认为反讽的人和虚伪的人是一回事:都没有公开地披露他们的意图,因此都不诚实。这种一成不变的真诚的人最烦人,他们缺乏幽默感,不懂反讽,这样的人最乏味,在宗教上是绝对主义者,想象力有限。他们不承担令人愉快的社会角色,他们没有意识到,当我们开玩笑,公开地伪装、自嘲、反讽时,生命就变得没那么沉重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反讽并不等于不真诚,在一个充满术语、偏见和胡说的时代,反讽者可能比他人更多地保持了真诚的理想。

 

假装的真诚是怯懦。这种做法之所以令人气愤,不仅因为它说的是假的,而且它傲慢地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不真诚者假装有一个民主的同情心,其实像贵族一样伪装。犬儒主义的贵族拉罗什福科说:“弱小的人做不到真诚。”虚伪而又弱小的人担心坦率会令人不快,更民主、更勇敢的做法应该是不怕冒犯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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