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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国”究竟为何物?

2012-09-22 07:55 来源:《西夏咒》 作者:雪漠 浏览:59171896

“国”究竟为何物?

于是,琼开始写他那不合时宜的文章了。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他看到了羊皮书上的许多史实,心生无量感慨,就宣泄于笔下了。按某些文学观点,琼的随笔可以删去,因为它跟故事的进展关系不大,但它却与人物有关。正是有了这样的文字,琼才实现了对自己的超越,他由普通僧侣,升华为胸怀人类的智者。

琼写道:

公元1226年前后,在酒足饭饱的屠汉打着饱嗝撰写回忆录时,西部著名小城肃州的三十万生灵,一夜间化成了血水。

西部诸城,都在血雨中飘摇。

凉州,却因了一个官员的投降,避过了蒙古兵的屠刀。也因了这次投降,凉州的古建筑才没化为战火。可见投降带来的,不仅仅是屈辱。

当沉重的势不可挡的车轮滚来时,螳螂的振臂啸叫,只能叫愚蠢。侧侧身,放它一马吧。等无常残破了它,再把它掀到路下。百姓的脑袋,远比皇帝老儿的面子重要。

这天,那个叫金刚亥母洞的西夏岩窟里又来了一个人。

他就是“萨班”。全称叫“萨班贡噶坚赞”。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第四祖,因精通五明,誉满全藏,被尊为“萨迦班智达”,意为“萨迦的大学者”。

此时,元太宗窝阔台继蒙古国大汗位。其子阔端坐镇凉州,称西凉王。其部将道尔达带兵入藏,武力攻占热振寺,屠杀僧众数百,并焚烧杰拉康寺。

是年,萨班63岁。接到一封杀气腾腾的邀请信后,他不顾高龄,辗转千里,来到凉州。1247年,他和那个叫阔端的蒙古国“西凉王”达成了一项协议,史称“凉州会晤”。

那时,蒙古兵的铁蹄已密雨般落满地球。

这个会晤,在历史上很有名。此前,西藏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此后,西藏第一次归顺了“中国版图”。换句话说,萨班领导西藏人民投降了元朝。这无异是一次伟大的投降。那时,西部诸地,一片血污。蒙古屠刀,挡者披靡。头如滚沙,血成汪洋。

在成吉思汗的铁骑溅起的烟尘疯狂扑向地球上弱小众生的时候,太阳都在嚎哭。愁云蔽空,血雨淅沥,除了能陷下马蹄的肉泥外,人世间再也没有能使铁骑攻势稍加滞缓的物质。

这时,一个道人却甘愿被踏成肉泥。他离开了养心修道的静室,迎着扑面啸卷的腥风,走进成吉思汗的帐篷,问:“苍生何罪?请勿屠戮!”

成吉思汗一定惊奇这汉子的胆大了。他目射寒气,注视良久。天地顿然为之凝滞……终于,他打个哈欠:“成啊……以后我悠着点。”

这一“悠”,少死了万千生灵。

后来,这道人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

据说,此人后来和一个叫八思巴的喇嘛比试过神通。据说,他表演的是钻入指头大的瓶中,因之被尊为“老神仙”。那喇嘛则举刀自屠,剖腹肠,碎肢体,将五段血身,化为五部佛国。

这个细节很真实。前为道士,后为佛徒。二者之神通,代表了各自的哲学。

但那道士,却远比他信奉的哲学伟大。

受千古敬仰的,不是他的封号,更不是神通。

他叫丘处机。

仍是那个叫“宋朝”的一天,一个叫陆游的文人死了。

这是个中国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写了很多优秀的“爱国”诗篇,被誉为“爱国”诗人。

二十岁时,他就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大志;四十二岁,他因“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主张浚用兵”,而被罢官;八十二岁,他犹有“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的豪气。“爱国”旋律,贯穿了陆游一生。能不叫天下文人,仰视千年?

那天,摸过“红酥手”,看过“宫墙柳”,晓得“东风恶”,明白“欢情薄”,并因“几年离索”惹出“一怀愁绪”的陆游要死了。别的,他都“莫!莫!莫!”了,但悲不见九州同,却使他不能利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南宋的都市里,歌舞升平,市列珠玑,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瞧,老百姓都在听唐朝杜牧创作的歌剧呢。其中两句,从那时起响了千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人声熙熙,观者如堵,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太平气象俨然矣。

因了那个叫秦桧的奸臣,南宋老百姓的脑袋还安然地长在脖子上,听一个红得发紫的女歌星唱千古名曲“后庭花”呢。老百姓们都摇晃着脑袋,半眯了眼,跟了那旋律,陶醉地哼哼呢。

其中,就有一个岳家军烈士的母亲,她刚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解脱了出来。她想:“要是我那儿子还活着的话,说不准也能找这么个歌星媳妇呢!”

她眼里,那块冷冷的烈士牌匾,远不如儿子的娃娃脸亲切。于是,一股浓浓的悲哀又罩了她。她想:“要没有那战争多好。我的孙子都很大了。儿子争的那块地盘,不是还好好儿放着吗?忽而‘金’,忽而‘宋’的,姓来姓去,哪有个准儿?多无聊。……观音菩萨呀,保佑保佑,别再打了。再打,小儿子怕又保不住了。”

她当然也听说过那两个“坐井观天”的黄袍老头儿,叫啥“钦宗”“微宗”的。可他的儿子都不管,我们老百姓穷操个心啥呢?还是别“干涉别人的内政”吧。你当你的大皇帝,我过我的小日子吧。

阿弥陀佛!

听了老妈妈的唠叨,快要断气的陆游说:不对!“丈夫可为酒色死?战场横尸胜床第。”

听到酒色,老妈妈又哭了,她觉得就在这点上对不住死去的儿子:“二狗呀,苦命的心肝。以前,为娘的错了。不叫你喝酒,不叫你逛窑子,是为娘的怕你伤身子。谁知你一去就不见人呢。二狗呀,只要你活过来,你喝酒,你喝吧;迷那个妖精,你迷吧;当啥的追星族,你当吧。老娘再也不唠叨了。只要你活过来,为娘的,都答应。只是,要注意身体。少喝点酒。为娘的生法子勒紧腰带,再给你娶个媳妇儿。生个儿,养个孙。……活人了世嘛,还图个啥呢?”

这种老百姓情绪,被好战的陆游们骂了千年,还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苟且偷安”。

于是,更强烈的情绪又在陆游的心里激荡了。

“笔墨侍候!”他挣扎起身,大叫。

那首被吟唱了千古的《示儿》就留在纸上了: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死去元知万事空”,老百姓定然也是。鬼呀神的,除了宗教修炼者确信有。寻常百姓,总是疑惑。那脑袋,却实实在在按在脖子上,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且只有一个,掉了,咋焊接也是个“空”。

倒是那九州“实”了千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谁坐龙椅,都照样披那件黄乎乎的袍子,照样下那个“遥役”“赋役”的圣旨,老百姓照样唱那个“上了皇粮不怕官”的歌。凭什么要叫一群正听“后庭花”的老百姓举个屠刀去杀另一群也听“后庭花”的老百姓呢?

那陆先生击的“狂胡”也罢,平的“燕赵”也罢,其构成的“细胞”都是老百姓。那必然流血的“北定王师”,正是一个个老百姓的子孙。

说不准,还有那个老妈妈的小儿子呢。

临死都指望着叫千百万老百姓的脑袋去供他“家祭”的“爱国”诗人,似乎并不爱老百姓。

那么,“国”究竟为何物?

是土地?

——南极无人处,何无“国”名?

是君王?

——楚人一炬后,焉有“国”民?

显然,“国”的注释定然是老百姓了。

那么,致死都想用老百姓的性命去为那个赵家昏君抢占地盘的陆游,爱的究竟是啥“国”?他是否想过,不管“南宋”,还是“北宋”,终究会被另一个朝代取代。把老百姓的脑袋堆成了山,也挡不住那个飞转的历史车轮。兴,苦的是老百姓。亡,苦的是老百姓。重要的,是叫活着的老百姓好好活着。

幸好,那个“观音菩萨”终于保佑了老妈妈。那些主和的“派”们终于胜了。他们虽然叫一个叫“汗青”的玩艺儿吱吱唔唔骂了千年,老妈妈却很高兴:小儿子终于没被抓兵——她可是提心吊胆夜不能眠了许久呢。

后来呢?

后来,就像孩子们最爱听的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

“后来,他和老妈妈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还有一人,历任五朝,事奉八君十一帝,三入中书,为相二十多年;经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而不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国丧国亡,浑不在意。史称大奸贼,自号长乐翁。

他就是冯道。

但这个对“国丧国亡,浑不在意”的人却重视一点:老百姓。

一天,当了官的冯道因父丧闲居在家,兵荒马乱,又逢灾年,家乡百姓,哀嚎遍野。冯道先生“悉出所有以救乡里”。把富甲一方的家折腾成穷光蛋后,他“退耕于野,躬自负薪”,握着锄头,拿了柴刀,过起了老百姓的生活。有无力耕田者,冯道深夜偷偷前往,代为耕种,并欣然以此为乐。

他第一个顶头上司是一个凶残狠毒的军阀,一言不合,即诛杀部下。一次,他要发兵攻打易州和定州。冯道劝阻,被投入狱,几乎送命。

后来,后晋明宗当了八年皇帝,冯道为相七年。他常念的一卷经,仍是老百姓。

一天,明宗问:“天下丰收,百姓的日子咋样?”

冯道谏曰:“谷贱伤农,谷贵饿农。请记下聂夷中的《伤田诗》吧:‘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的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帝王心,化做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

明宗说:“好吧。我记下了。”就命人抄录,常常诵读。

百姓因之,得无穷益。

又一天,另一个皇帝耶律德光问:“百姓这样苦,如何救得?”冯道说:“此时此地,如来佛出世也难救。能救百姓的,唯有你当皇帝的了。”

耶先生笑曰:“好吧。那我就救吧。”

后来,冯道的苦心良言,竟被史家认为是奴颜婢膝的丑事。

这样的事有好多。

此人为政清廉,宽厚达观,幽默睿智,随波逐流,先求自保,以顾百姓。他屡屡直言相撞,企图阻止战争,却均被司马光欧阳修之流目为“小善”,视做奸臣,斥之:“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作。”

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君。薄常易,而厚永恒。冯道先生何愧之有?

于是,冯老头儿欣然写道:“孝于家,忠于国,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师长,为天,为父,有子,有孙。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老而自乐,何乐知之?”自号“长乐公”。

冯道心中的“国”,显然非后唐,非后晋,非契丹,非后汉,非后周,非君臣,更非某块地盘。

而是老百姓。

这才是真正的“国”。

京城的主人,无妨换来换去。国号年号,撕扯也没啥大不了。重要的,是老百姓。

在一次次改朝换代的血雨腥风中,冯道用智慧和幽默,为百姓拒绝了指手画脚的一把把屠刀,真正把屠汉的凶残化为一笑了。

“我愿帝王心,化做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

这便是世间法意义上的“菩萨”。

冯道定然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牛啥?阿甲耸耸鼻头,却掩饰不住心头的得意。他明明知道,琼笔下流淌的,正是他阿甲的血。

——摘自《西夏咒》  雪漠著  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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