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源流与精神寻根
——《西夏的苍狼》中的张掖叙事与雪漠的文明观
黄岳年
摘要
雪漠的《西夏的苍狼》以其对张掖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构建了一个贯通中华文明源流的精神图谱。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中的黑水国、黑戈壁、黑喇嘛城堡等地理意象,探讨了张掖作为昆仑文明发祥地、夏文化考古现场、佛法东渐枢纽与多元文明交汇点的独特地位。研究结合考古学、天文年代学与文献考证,揭示了雪漠通过"藏獒退化"与"乌托邦幻灭"的现代性寓言,完成对文明根脉断裂的精神诊断,而《西夏的苍狼》则成为解读其文学宇宙的元典。
关键词:西夏的苍狼;雪漠;张掖;昆仑文明;文明源流;精神寻根
引 言
在当代文学创作中,雪漠以其对河西走廊的持续书写构建了独特的文学疆域。《西夏的苍狼》作为其创作谱系中的关键文本,不仅实现了地域书写的文学突破,更完成了一次文明源流的精神考古。现有研究多聚焦于小说的西部叙事特征,未能充分认识到雪漠通过张掖地理空间所展开的文明溯源工程的深远意义。
本文提出:《西夏的苍狼》中张掖黑水国、黑戈壁等地理意象,实为承载中华文明多重源流的"封印之地"。从昆仑创世文明到四坝文化遗址,从佛法东渐枢纽到红色革命精神,层层叠压的文化地层在此得到文学性的激活与重构。尤为重要的是,最新研究成果表明,张掖境内的合黎山、龙首山作为《山海经》记载的昆仑丘,乃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1]。这一发现为解读小说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雪漠通过文学想象,将人物求索轨迹与文明溯源路径重合,使张掖成为连接远古文明与现代精神的时空枢纽。本文将在文明起源研究的学术基础上,重新审视小说中的地理叙事,揭示雪漠如何通过张掖这一"文明样本",完成对中华文明精神的整体性追溯与创造性转化。
一、昆仑之光:文明肇始的宇宙观源头
张掖的文明史意义首先体现在其作为昆仑文明原点的定位。根据天文年代学与文献学交叉研究,燧人氏在昆仑丘(今张掖合黎山、龙首山)立天表、确立天北极的创世叙事,具有切实的科学依据。《河图》《洛书》的创制年代通过章动岁差计算可推至公元前1.48万至1.47万年间,此时北斗九星悬朗,为远古先民建立宇宙观测体系提供了特殊天象条件[2]。
在《西夏的苍狼》中,雪漠对黑水国的描写超越了普通考古遗址的文学再现,而赋予其文明原点的象征意义。主人公黑歌手在此地的徘徊求索,暗合了回归文明源点的精神旅程。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星空意象:"北斗七星像七颗银钉钉在墨玉般的天幕上"[3],可视为对远古北斗九星观测传统的无意识呼应。
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莫知其所终”,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永恒的哲学隐喻,象征着对世俗秩序的超越与向宇宙本源的回归。值得注意的是,张掖平山湖景区拥有名为“流沙仙踪”的景观,其文化释义正指向老子西入流沙的传说。古代张掖郡的辖区甚广,大西北乃至西域,都与张掖郡有关,出土了大量汉简、西夏文书的黑水城,在地域上也属于张掖郡的居延属国一带。雪漠不仅熟知这些事,更曾应约在张掖作过至少三场关于老子及其《道德经》的专题报告,他甚至亲自为平山湖大峡谷的一处景观命名为“众妙之门”。 这一系列行为,是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文学与文化实践,将张掖锚定为老子道家智慧的终极归宿地或隐秘传承之所。
在《西夏的苍狼》的文本内部,这一关联被赋予了深刻的叙事功能。老子所代表的“道法自然”、“归根复命”的超越性智慧,与小说中黑歌手、紫晓等人远离喧嚣、深入黑水国与黑戈壁的精神求索,形成同构关系。他们的旅程,因而可以解读为一条“道脉西寻”之路——从中原文明的中心,逆向回溯至被视为文明边缘的西部,试图在那片更为原始、本真的“流沙”之境,叩响通往宇宙终极奥秘的“众妙之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张掖的黑戈壁,因此不再是单纯的荒芜之地,而是淬炼精神、接近本源的“玄关”与道场。
雪漠通过张掖平山湖"流沙仙踪"与老子出关传说的意象叠加,进一步强化了这片土地作为智慧源头的属性。老子西行所追寻的"道",在文明起源的语境下,正是对昆仑初创文明"天道"精神的哲学回归。小说中紫晓在黑水国遗址的顿悟:"仿佛听见了来自远古的呼唤"[4],生动体现了文明原点的召唤力。
黑水国遗址发现的距今约5000年青铜冶炼遗存,与昆仑文明初创期存在着文化传承关系[5]。这种将地理空间转化为文明原点的文学实践,使《西夏的苍狼》的叙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历史纵深感。
二、夏脉羌源:文明奠基的考古学实证
张掖作为夏文化奠基现场的证据链,不仅存在于文献记载,更得到了关键考古发现的强力支撑。史载"禹出于羌",张掖地区保留的羌川、羌堡、羌谷等地名,构成了连贯的历史记忆[6]。《史记•六国年表》"禹兴于西羌"的记载,经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皇甫谧《帝王世纪》"禹生自西羌"的阐释,形成了清晰的文献传承脉络[7]。
张掖境内的东灰山遗址与四坝文化,为探寻夏时期河西走廊的文明图景提供了实物证据。东灰山遗址发现了距今约5000年的碳化小麦、大麦、粟、黍等农作物遗存,展现了早期农业的多样性[8]。而主要分布于河西走廊中西部、距今约3900-3400年的四坝文化,则是一支发达的早期青铜时代文化[9]。其遗址中出土的铜器、彩陶及与周边地区的文化交流迹象,清晰地表明在夏商时期,张掖一带已存在具有相当组织能力和技术水平的区域文明实体。
在《西夏的苍狼》中,雪漠对黑水国西夏遗存的关注,实则是对更古老的"夏"文明精神及其西部根基的追寻。小说中苍狼的意象,既是西夏图腾,也是远古游牧文明精神符号的延续。主人公对苍狼叫声的追寻:"那声音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带着远古的记忆"[10],暗示着对文明根底的探求,这"地心"正可解读为被四坝文化、东灰山遗存所证明的深厚历史地层。
大禹治水传说在张掖的在地化表现尤为值得关注。"禹导弱水于合黎"的记载与黑河水系的存在,使张掖成为大禹治水叙事的地理载体。晚清时代,林则徐西行,也曾在日记中记下了在山丹目睹“大禹导弱水处”石碑的事。“华夏”之“夏”、“大夏”之“夏”、“西夏”之“夏”,这三个在中国历史上承载着重要文化政治意义的称谓,共享着同一个核心字符。这一现象暗示着一条深刻的文化认同与历史承续的脉络。
这些密集的文化信号表明,张掖一带很可能是“夏”文明基因的一个关键发祥地与奠基现场。雪漠在《西夏的苍狼》中书写黑水国、探寻“西夏”之魂,其笔触实际上是在逆向追溯一个更为悠久的“夏”的源头。小说中的人物对西夏苍狼精神的追寻,本质上是在追寻一种失落的、源自文明初创时期的原始活力、开拓精神与强悍血性。张掖,因此从西夏历史的区域性舞台,升格为整个“夏”文明脉络的发掘现场与精神渊薮。
被尊为中华道统与治统结合之神圣起源的“黄帝问道于崆峒山”,其最初的崆峒山,据考原在河西走廊的合黎山—龙首山山脉一带,而非今日平凉之崆峒。前往平山湖大峡谷的路上“人祖山”的标志,更是将这片土地与中华民族的始祖传说紧密相连。"黄帝问道于崆峒"的古崆峒山即在合黎山一带的说法,与上面的考古发现,共同夯实了张掖作为文明奠基现场的地位[11]。
三、佛法东渐:文明交融的宗教维度
雪漠作品中多次出现过的张掖大佛寺,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这里“奉旨珍藏”着举世闻名的“张掖金经”,圣旨上说,甘州者,佛法所从入中国者也[12]。这一官方定论,虽与主流佛教史观有所不同,却深刻反映了张掖在西北地区佛教传播网络中无可替代的中心地位及其历史自豪感。大佛寺本身作为西夏皇家寺院,其宏大的规模、精美的佛教艺术,都是这种地位的物质证明。
在《西夏的苍狼》中,雪漠巧妙地将这一厚重的历史背景文学化。他创造了"黑寡子"这一兼具巫者气质与民间智慧的女性形象,并让她与大佛寺产生深刻的关联。书中写道:"黑寡子每次进城,必去大佛寺那尊巨大的卧佛前坐一坐,她说,在那亘古不变的慈悲注视下,心里的纷乱就静了。"[13]这一细节,艺术化地呈现了佛教这一制度性宗教如何沉淀为民间的个体信仰实践,成为普通人安顿身心的精神资源。
与此同时,东晋时期大儒郭荷、郭瑀在张掖讲学的历史记载[14],进一步丰富了张掖的文化层次。要知道,陈寅恪先生曾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指出,最近一千年的政治制度,亦源于河西。从郭氏师徒的儒家讲堂,到西夏皇家的大佛古寺,再到黑寡子的个体参拜,雪漠勾勒出了一条从精英文化到底层民俗、从官方正统到个人信仰的完整文明传承链。这种多元文化共生并存的状态,使张掖成为中华文明包容性的生动体现。
四、天马西来:文明交流的时空印记
张掖作为丝绸之路重镇,天生承载着文明交融的使命。雪漠对天马、焉支山、马蹄寺等意象的运用,延续了这片土地开放包容的文化传统。汉武帝置河西四郡,"断匈奴右臂"的战略布局,使张掖成为中原文明与西域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15]。
《西夏的苍狼》中天马意象的反复出现,不仅是文学象征,更是历史记忆的苏醒。小说中天马的形象:"它的眼睛里映着千年雪峰的光"[16],将动物意象提升为文明交流的使者。这与匈奴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历史回声形成互文,共同构建了多元文明碰撞的壮阔图景。
西路军精神在张掖的植入,为这片古老土地注入了新的文明维度。雪漠对红色文化充满敬意,他曾专程瞻仰张掖的红西路军烈士纪念并在座谈时坦言"红色文化是他作品的底色"[17]。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的悲壮历程,是现代中国史上理想、信念、牺牲精神的极致体现。这一近代革命的血色篇章,与张掖的古老文明基因形成了深刻的时空对话:上古的先祖在此奠基,中古的智者在此隐逸,近代的英烈在此为信仰献身。他们都在这片土地上,为了某种超越个体的“大道”或“理想”而行动、而淬炼、而牺牲。这使得张掖成为一块层累着万年文明记忆与精神能量的“圣地”。甘州之甘,亦绀青色。七彩丹霞,五色圣土,岂虚誉哉。
雪漠的文化立场在小说中得到艺术性转化。小说中黑戈壁的严酷环境与西路军经历的艰苦卓绝形成历史对话,将革命精神纳入文明传承的长河。
天马代表的开拓精神与西路军象征的信仰力量,在张掖这片土地上奇妙融合,形成文明发展的双重动力。这种古今精神的交汇,使《西夏的苍狼》的文明叙事既扎根历史又面向未来,展现出文明自我更新的生命力。
五、文明困境与现代性寓言
在确立张掖文明源流地位的基础上,雪漠通过"藏獒退化"与"乌托邦幻灭"的寓言,对现代文明困境作出了深刻诊断。黑喇嘛城堡的封闭性实验及其失败命运,揭示了脱离文明母体的人为建构的脆弱性。雪漠在直播中明确指出这一寓言与五四启蒙精神的关联:"这就是鲁迅呐喊救救孩子的原因"[18],将文学批判上升为文明反思。
五四先驱们痛感于旧环境对国民精神的禁锢与摧残,力图通过文化启蒙来更换“精神的土壤”。雪漠继承了这一批判视角,但他将诊断的探针更深地刺入了文明的源流之中。他暗示,现代精神的“退化”,其原因在于我们切断了与那些赋予我们生命力的古老精神源头的联系——道的智慧、夏的开拓、马的雄健、先烈的赤诚。
"藏獒退化"的生物学比喻,在文明层面指向精神品质的蜕变。雪漠通过英国培育贵族需三代、而藏獒在平原三代即成"癞皮狗"的对比[19],尖锐提出了环境与基因的辩证关系问题。在文明发展的语境下,这直指现代性进程中传统断裂导致的精神危机。
小说主人公黑歌手的寻找,就不仅仅是在寻找一个消失的王朝,而是在试图重新打通这些被历史尘封的精神地层,进行一次综合性的“精神寻根”。他的旅程,是在文明的源头活水中,为“退化”的现代灵魂寻找重生的密码。黑歌手的寻找之旅,因而是对文明根脉的重新接续。他在黑水国遗址的感悟:"在这里,过去和现在的界限消失了"[20],象征着通过回归文明原点超越现代性困境的可能。雪漠通过这一形象指出,解决现代精神危机的出路不在于向前建造新的乌托邦,而在于向后回归文明的本源,重拾初创期的精神能量。
小说中苍狼的啸声作为贯穿性意象,代表着文明底层永不泯灭的生命力。"那啸声穿过戈壁,越过沙丘,一直传到星空深处"[21],这种描写将文明精神与宇宙秩序相连,暗示真正的文明复兴必须建立在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基础上。
结论
通过《西夏的苍狼》,雪漠完成了一次宏大的文学与思想实验。他将张掖这片土地,从地理坐标提升为一个意蕴无穷的文明意象。在这里,道家智慧归宿于此,华夏文明肇始于此,多元文化交汇于此,革命精神淬炼于此。这使得张掖成为解读中华文明精神基因的“核心密码本”。
雪漠以其作品告诉我们,解决现代性精神困境的出路,并非在于建造新的、封闭的“黑喇嘛城堡”式的乌托邦,而在于有勇气回归像张掖和河西走廊这样承载了万年文明记忆的“大地课堂”,重新聆听来自老子、大禹、天马与先烈的精神召唤。唯有在这片层累着无数智慧与血性的土地上,进行深刻的精神考古与创造性转化,才能为我们这个时代“退化的藏獒”找到新生,重铸那把以古道、祖源、雄风与赤诚淬炼而成的“精神之剑”。这,是《西夏的苍狼》通过张掖叙事向我们揭示的深沉启示,也是雪漠对五四“救救孩子”呐喊的、一种立足于文明源头的遥远而有力的回应。
《西夏的苍狼》通过张掖地域文化的文学重构,完成了对中华文明精神的系统性溯源。从昆仑创世文明到四坝文化遗址,从佛法东渐枢纽到红色革命精神,雪漠以文学之笔激活了沉睡在张掖大地上的文明记忆,构建了一个贯通古今的精神图谱。
小说中黑歌手的求索之路,既是对文明源头的回归,也是对文明出路的探寻。通过将张掖确立为中华文明的多重源头——宇宙观源头(昆仑)、族群与文化源头(夏羌)、宗教交流源头(佛法)、精神更新源头(红色文化),雪漠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明认知体系。
雪漠的文学实践表明,真正的文明创新离不开对源头的深刻理解与创造性转化。《西夏的苍狼》作为其文学宇宙的"元典",正是通过回归文明"归零之地"的方式,为现代精神困境提供了独特的解决方案。在文明交流日益频繁的今天,这种扎根本土又胸怀天下的文明观,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张掖作为多重文明源流的交汇地,在雪漠笔下成为中华文明精神的微缩景观。通过对这一"文明样本"的深度挖掘,雪漠不仅为地域文学创作树立了新标杆,更为我们理解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与创新性提供了宝贵的文学范本。《西夏的苍狼》因而不仅是西部文学的重要收获,更是文明对话时代的独特精神坐标。
注释
[1] 王大友:《三皇五帝时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45-48页。
[2]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28-132页。
[3]雪漠:《西夏的苍狼》,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23页。
[4]同上,第156页。
[5]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水国遗址考古发掘报告》,《考古学报》2017年第2期。
[6]李并成:《河西走廊历史地理》,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7-71页。
[7]《史记•六国年表》,中华书局,1959年,第686页。
[8]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张掖市东灰山遗址调查》,《考古》2015年第6期。
[9]李水城:《四坝文化研究》,《考古学报》2001年第3期。
[10]雪漠:《西夏的苍狼》,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03页。
[11]张守节:《史记正义》,引自《史记》附,中华书局,1959年,第9页。
[12]张掖大佛寺文物管理所:《张掖大佛寺与永乐北藏》,甘肃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23页。
[13]雪漠:《西夏的苍狼》,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78页。
[14]《晋书•隐逸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456页。
[15]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2909页。
[16]雪漠:《西夏的苍狼》,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34页。
[17]中国作家网报道《雪漠:红色文化是我的底色》,2019年8月16日。
[18]雪漠在"雪漠之约"直播平台的发言,2025年10月9日。
[19]同上。
[20]雪漠:《西夏的苍狼》,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67页。
[21]同上,第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