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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艺研究》:沙漠里的希望、命运与友谊

2023-04-28 06:5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詹姆斯•肯尼迪(美) 浏览:5584811

 

沙漠里的希望、命运与友谊

詹姆斯•肯尼迪(美)

 

由长河出版社出版的雪漠力作 《沙漠的女儿》,刻画了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兰兰、莹儿姑嫂二人踏上的一段危险之旅。在她们位于戈壁边境的贫困村庄内,虔诚务实的兰兰和甜美、富于理想主义色彩的莹儿除了婚姻之外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她俩在母亲的安排下,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这两位女子分别以换亲的形式与各自的兄弟结婚,但这场婚姻对两个新娘来说都不公平。后来,好强的兰兰不顾当地风俗,坚决与莹儿的哥哥白福离婚。理由是白福是个家暴狂,不仅遗弃他们的小女儿,导致她活活被冻死在沙漠,还迷信地认为这种行为能让兰兰替他生下一个儿子。相应地,莹儿嫁给了兰兰的哥哥憨头,但好景不长,憨头后来被诊断为肝癌,尽管家里耗尽所有积蓄送他去医院进行治疗,他还是很快就去世了。因为兰兰违背了两家人的换婚协议,所以要么莹儿被迫再嫁,要么她们给白福再找一个老婆。结果,姑嫂二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她们计划横穿沙漠抵达盐池,从那里带回一整袋珍贵的盐来赎回莹儿的自由。

兰兰和莹儿立即轻装上阵,并分别骑着一匹骆驼前往蒙古边境。兰兰乐观地认为,这趟旅程只需要几天时间就能完成。姑嫂二人对此饱含期待,希望能借此摆脱村里的风言风语和家庭压力。“她们知道在沙漠中会是多么快乐和自由,”雪漠在文中写到。然后,他笔锋一转,不祥地指出:“她们大错特错了。”

接下来是一段扣人心弦的荒野求生故事,在这过程当中,兰兰和莹儿的勇气和机智都被考验到了极致。正如其他伟大的冒险故事一样,雪漠一方面用他的笔墨不断力图让读者相信,姑嫂二人已经耗尽心力,即将面临死亡的结局。另一方面,他总能出乎意料地为她们在绝境中找到看似合理的生存方式——尽管这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两位女性都在此次旅程中发挥了她们独特的优势。相比莹儿,兰兰显然更加积极、更加足智多谋,以及更加见识多广。她不仅会用枪,会剥骆驼皮,还会辨别沙漠中哪种食物可以食用。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的勇敢总是伴随着某种宿命的色彩,比如,“如果你真的要死,” 她耸了耸肩说,“不管你害怕与否,它都会发生。”

莹儿的性格虽然较为被动和谨慎,但是骨子里却隐藏着勇气和坚韧。比如,当兰兰的手臂被毒蛇咬伤时,她毫不犹豫冒着生命危险替其吸出毒液。再比如,当兰兰身陷沙坑,开始认命让沙子活埋自己,莹儿坚决不放弃,并想尽一切办法救出她。因此,她们两人无论少了谁,都无法独立完成这段旅程。实际上,她俩是一对很有吸引力的非传统冒险家。即使在严苛的环境中,她们也会想方设法让本难以忍受的事情变得可以忍受。比如:当两人调皮地从高高的沙丘滑下,两人都产生了新的感悟:多年来,她们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眼光下,这是她们自己第一次感到这么释然。她们同时惊讶地发现,每当两人陷入困境几乎不抱任何希望时,她们彼此总能借此机会重新发现自己内心少女的一面。对于生活环境远离中国贫困乡村和社会习俗的读者来说,兰兰和莹儿既迷人,又脆弱,可辨识度高,任何人都会喜欢这本书。在阅读它时,即使你怀疑最糟糕的事情很快就会降临,你仍然忍不住为她们成功渡过考验而加油。

 

 

《沙漠的女儿》 一书聚焦于姑嫂二人在此次危险的旅程中逐渐加深的情谊。惊心动魄的沙漠遭遇与二人此前的生活经历在文中交替出现——包括乡村生活的起起落落,以及所有的浪漫、挫折、胜利和屈辱——我们因此很快明白这两人为什么会绝望到要去冒险。尽管此书充满了大量引人入胜的抗击场面——比如她们与一群豺狼的对决,读来令人毛骨悚然,但又是一次精彩的场景扩展描写,但是我们发现自己要真正了解两位女主角还是要从她们过去平凡的生活开始。

这两位女性都有自己的忧伤,而这个忧伤又让她们的亲密关系复杂化。在莹儿踏上自己的旅程之前,她把自己襁褓中的儿子留给婆婆照看。这个儿子并非她的亡夫憨头所生,而是他热情的弟弟灵官的亲生儿子。灵官是莹儿的真爱。在他的哥哥憨头死于癌症后,他在自责和羞愧中离开了家乡。后来,莹儿穷困潦倒的父母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卖身给了村里的媒人,这成了压垮莹儿的最后一根稻草。与此同时,她的嫂子兰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莹儿的哥哥白福总是毫不留情地殴打兰兰,包括用拳头打,用鞭子或者荆棘树枝抽,以及用手上的各种东西进行痛打,甚至事后还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这种遭遇让兰兰变得更加坚忍不拔,“我意识到,无论我对此反击还是忍受,我最后都会死”, 兰兰向莹儿吐露了白福虐待她的全部过程。然后沉思着自言自语道,“但我们不是生来就要挨打的人。”

在作家雪漠生动而写实的笔下,农村生活被描绘成不停在辛苦劳作、屈从习俗,和饱受掠夺中挣扎的场景。其中,关于莹儿的亡夫憨头生前如何生病、如何就近治病时遭受种种屈辱、如何不得不进行一场费用高昂的手术,以及这场手术如何失败并且本不必要进行,这些都在文中进行了逐一叙述,读来让人心碎不已。对于这些凄凉的境遇,雪漠毫无保留地倾注于笔下,既不叫人轻易产生希望,也从不给予答案,这本书似乎认定,这就是这个地方人们的生活方式。的确,随着苦难的累积,兰兰充满标志性的放弃变得不再那么毫无希望,而是变得更加符合现实。一方面,我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同自己的境遇作斗争?又如何对超越它们作出合理的期待?另一方面,我们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且彻底接纳老天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切?《沙漠的女儿》 一书从各个方面考虑了这个问题,虽然其中不乏宿命论的色彩,但是也为那些有志于此,并愿意为之付出代价的人们提供了某种有限希望。

整本书并非都是让人忧伤的内容。作者笔下莹儿和灵官的秘密之爱读起来既甜蜜又动人,是一场短暂又温柔的浪漫。 此外,书中每一次关于姑嫂二人尽情享受从沙漠中找来的食物的描写,精彩程度堪比一场美味盛宴。还有关于莹儿和兰兰之间情谊与信任的描写,读起来更是让人乐在其中。

雪漠让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沙漠中前行时,一路经历饥饿、口渴、迷路、失去骆驼,以及遭遇各种野兽的袭击。虽然她们每一次胜利都很短暂,并且自己付出辛苦代价换来的小胜利品也时常被抢走,然而,面对所有困境时,她们不仅从未失去希望,也从未因此反目成仇。我们相信,她俩会在考验中同心协力,并且通过彼此的机智、耐力,以及甘愿冒险的精神一直相互扶持。我们对此毫不怀疑,也希望她们最终成功。

我们的女主人公最终确定成功穿越沙漠,抵达了盐湖的工人营帐。她们虽然在那里找到了工作,但是也面临一系列新的挑战,因为她们必须在穷困的同僚和利用她们的小老板之间协商自己的社会等级身份。在营帐里,莹儿的美貌给她招来了嫉妒,并且令她被动地与她的男同事和主管展开一段三角恋。在工人们的“电影之夜”上,发生了令人厌恶的一幕,男工借此机会对女工进行不同程度的性骚扰。为了灵官,莹儿决意自救,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有天能与灵官再度重逢。这在兰兰看来,莹儿的浪漫简直不可理喻,她实在无法了解莹儿为什么不接受工头的求婚,以换取两人相对舒适的生活。面对小姑子兰兰的务实,一向怯懦的莹儿一反常态,摆出一副毫不妥协的态度,用和习惯强人一等的兰兰一模一样的语气回道:“小时候,我爹给我买过一个玉佩儿,我很喜欢。有一天,我哥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故意气我的。他知道我有洁癖。我嫌它脏,就摔碎了它。明白不?……我明明知道,人活在世上,有时得委屈自己,随顺一些人和事,可我没办法。人不过是几十年的物件,为啥不干净些活呢?有些东西,你一脏了,是洗也洗不尽的。”听完莹儿说的话,兰兰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愿意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完全接受莹儿的决定——哪怕这意味着她要对此承担巨大的风险。此外,可以肯定的是,到了本书的结尾,我们会彻底明白莹儿对她所说的这番话到底有多认真。

 

 

尽管莹儿和兰兰此次外出不仅受尽去路的艰难、盐池的折磨,以及归途的险阻,但是她们仍然最终逃不掉自己原来想要逃离的一切。她们回家时不但发现自己带回的东西比出发时还少,而且发现她们的家庭和社会问题比走之前更严重了。(更别提作者在书中冷峻地提到她们这次没有带回一丁点有价值的盐)尽管如此,兰兰和莹儿在此次旅程中仍然完成了自我的蜕变。她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并且顺利远离家乡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境况。读者因此明白,虽然人们喜欢并向往传统的美好结局,但是这与本书的真实并不相符。“黄沙、风俗、丈夫的粗暴和艰辛的劳作就像是一种腐蚀性的液体,不断腐蚀着女人的女儿心,”兰兰这样评价村里的其他妇女。“不知不觉中,女人最优秀的东西消失了,她们变成了婆姨……婆姨不是女人,婆姨是机器:做饭机器,生育机器,干活机器。”虽然兰兰和莹儿各自找到了避免成为“婆姨”的替代方案,但是每一种方案都有自己的代价。

对于美国中产阶级来说,由于他们的生活远离兰兰和莹儿被迫忍受的文化习俗、社会压力,以及潜在的身体伤害,因此他们阅读本书会是一次非常振奋的体验。刚开始,他们会觉得很难理解,她俩所谓的换亲婚姻是穷人家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以避免家庭破产的唯一办法。不过,虽然他们对这类换亲的具体内容不甚了解,但是雪漠生动形象的语言给他们展示了换亲在现实和情感上造成的诸多影响——尤其它是造成兰兰和莹儿宁可承担巨大风险也要逃离的主要原因。当我们坐在舒适的阅读椅上阅读本书时,我们可能会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踏上一段类似的旅程。

兰兰和莹儿的迷信思想,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应该是比较陌生的,不过这也让她们显得更加有趣。在书中,当莹儿不肯吃蛇肉时,兰兰斥责她说:“这是美食,是黄龙赐予的礼物。尝尝看,否则他会不高兴的。”这种说法对美国人来说也许会觉得很奇怪,因为这就像大多数美国人在夸夸其谈,或者为避免从楼梯下走路时去敲木头一样毫无根据。同样地,美国读者可能会发现故事人物 (尤其是兰兰) 经常强调屈服于命运,这也与他们的理解力相去甚远。因为绝大多数美国人更愿意将自己视为塑造自我命运的主动者。他们认为命运的兴衰成败都取决于自己努力的程度,只不过,他们这种想法的弊端是,一旦事情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愿发展时,他们就会倾向于发牢骚。在 《沙漠的女儿》中,虽然故事的主要人物确实有过挣扎和抱怨,但是他们从不以小气或狭隘的方式进行展现。比如,书中莹儿提起兰兰的父亲时说,“他不是一直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吗?谁在生活中没遭罪过。你既可以接受命运赋予你的一切,也可以努力保持自我的尊严。”其实,选择屈从于既定发生的事情也是一种尊严,尽管这种行为可能会被一些人误解读为失败主义或者消极主义。换句话说,阅读本书的美国中产阶级读者在很大程度上拥有比书中的中国贫穷农民更多的特权、优势以及进行社会流动的权力。因此,绝大多数美国人并不像雪漠笔下的人物那样相信命运。这既是物质经济现实性的影响,也是文化结构的作用。

《沙漠的女儿》 一书中穷苦女性所要面对的性别歧视十分无情。兰兰和莹儿被家里用来换亲嫁给白福和憨头的时候,她们个人的感受几乎从未被考虑。只是因为儿子带来的经济和文化价值都比女儿高,兰兰的丈夫白福竟然听信遗弃女儿就能告祭狐狸精,并会给自己带来儿子,最终导致女儿在沙漠被活活冻死。当姑嫂二人在盐湖找到工作时,她们发现单单体力劳动还不够:自己还要应对当地带有歧视色彩的性别政策。当我们在本书的后半部分得知莹儿的父母将她卖身给村里的媒人时,我们才会明白小说结尾莹儿做出的决定到底有多绝望。虽然我很乐于相信美国女性不会遭遇这个层面上的性别歧视,但是身处我们这个社会特别倒退的时代,要证明这一点越来越难。

 

 

关于本书描述的其他内容,美国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当读到憨头在中国的医疗体系中不得不气愤地逃离时,很多美国人会感同身受。与美国不同,中国官方一直向公众提供免费的公共医疗服务 ,然而憨头的医疗检查和手术费显然不包括在内。医生们无情地通过各种无效的检查和手术,从他和他的家人那里不停地榨取金钱和时间。对此,憨头内心觉得,“每一次打点滴都像是在喝他父母的血”——当他的家人未能将红包给到合适的医生时,憨头不得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接受手术。更雪上加霜的是,医生们根本懒得切除他的肿瘤。文中,当憨头听到自己的诊断结果后说,“我真想自己出门被车撞死结束这一切算了。”起初,我们对他话里流露的绝望感到震惊,但看到他人生的悲惨结局时,我们又对他说的话深有体会。正如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中国人也要受到经济实力和经济结构的制约。这两种力量的规模远大于他们个人所能驾驭的范围,因此,选择“屈服命运”或许是有道理的。

《沙漠的女儿》 一书的描写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悲伤欲绝,时而扣人心弦,时而温柔舒缓。它总会让你惊喜连连,比如,当沙漠的探险之旅到了最紧张的时候,作者的画风总会转向姑嫂二人过去的乡村生活;又比如,当读者认为自己已经看遍了沙漠的所有历险,随即又马上进入盐湖旁工人营帐的新世界,那里冷酷又迷人,同时主人公在此经历的考验和艰难与以往完全不同。通读整个故事,我们能感受到顽固的实用主义与人物内心崇高理想之间的冲突。为了活下去,我们到底要丧失多少多愁善感?而当我们越来越失去内心的柔软时,活着又还有多少价值可言?《沙漠的女儿》 巧妙地通过人性、同情心,和偶尔的幽默来解答这个问题。“如果沙子把我活埋了,你千万别哭”,仿佛已经失去一切,兰兰对莹儿说,“眼泪也是水,你要省着点。”

雪漠坦诚的叙事散文风格,经由葛浩文和林丽君的翻译,变得更加清晰有力。他巧妙地将沙漠旅行的惊险、中国乡村生活,以及他笔下人物的情感之路融为一体,展现了每个人如何落入他们想要逃离的陷阱,以及又如何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功。根据译者的后记,《沙漠的女儿》 一书摘编于作家雪漠百万字的三卷本长篇小说,这些小说总共涉及同一时代的同一个地区的几十个人物,兰兰和莹儿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译者承诺会对雪漠的大部头作品进行更多的翻译和改编,如果这些改编作品像《沙漠的女儿》一样惊心动魄、感情真挚,并且诚实如一,那么英语的读者会有很多值得期待的地方。

 

作者简介:詹姆斯·肯尼迪 ,著有《the Bride of the Tornado》《Dare to Know The Order of Odd-Fish》,“故事播客的秘密”(the Secrets of Story podcast)栏目联合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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