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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中:牵风记(长篇节选)

2018-12-29 09:2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徐怀中 浏览:27909408

徐怀中:牵风记(长篇节选)

 

第一章

隆隆炮声中传来一曲《高山流水》

1

“野政文工团”(晋冀鲁豫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派出一个小分队,来九团慰问演出。小分队不足十人,只能出演一些短小的节目,独唱独奏、快板剧、活报剧什么的,多是根据新近几次作战中的英雄事迹新排出来的。思想内容没得可说,可是出来进去总是那么几个熟悉面孔,太乏味了!台下开始发难:“不看!不看!不看!”

最初只有少数人起哄,像是受到恶性传染,到处尖声刺耳地打起了口哨。特别是几个伤员,挥舞双拐喧闹不止,一阵又一阵连续炮轰:嗵!嗵!嗵!直到把演员给轰了回去。

报幕人从大幕中缝处钻出来,他每次出现,观众都以为演出将会做出重新调整。这是一个顽固派,仍旧按照预定顺序,不紧不慢报出了下一个节目。台下又狂呼乱喊起来:“出来一个坤角儿!出来一个坤角儿!”

起先虽是在闹哄,并没有明确提出自己的“纲领”,不知道他们究竟要的什么。现在好了,人家亮明了,要看“坤角儿”。七拼八凑的一台“光棍”戏,就想撑得下来这个局面吗?

宣传队队长亲自到大幕前讲话,面目严肃到不可能更加严肃:“喂!喂!喂!我们不是旧社会的戏班子,不是唱堂会。我们的女演员,是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军人,是我军全体指战员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可以负责地向你们声明,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坤角儿,绝对没有!”

“有!”“有!”台下齐声揭露。

小分队里确实有两位女演员,可是今晚排定的节目单里没有女角,分派她们俩反串鬼子兵。长头发掖在钢盔里,一撮希特勒小胡子,穿一身缴获来的日军军服,半高靿皮靴,完全隐去了女性的生理特征。从头到尾没有她们一句台词,绝不会露出“雌”声,谁知还是露馅了。观众的眼睛带X光的吗?他们是从哪里识破机巧的呢?

如果宣传队开通一点,就让两个女演员脱掉“大日本皇军”军服,加演几个小节目,既有“乾”又有“坤”,台上台下的尖锐对立就此迎刃而解,何乐而不为呢?不行!称呼我们的女同志为“坤角儿”,是对她们个人的严重污辱,原则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团长齐竞接到报告,风是风火是火地赶来了。

大幕拉开了,台口高高挂起一盏汽灯,纱罩射出幽蓝幽蓝的光,把舞台上下照得如同白昼。齐竞健步登上舞台,笔直地站在台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显而易见是向台下表明:我有充裕的时间和耐心,等你们闹腾一个够,什么时候不想闹了,我才开口讲话。有人认出了团长,彼此提醒:“一号!”“一号!

前面几排观众端端正正坐好了,远处的人似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头,也都不敢再出声了。齐竞这才开始队前训话,听上去似乎是在开玩笑:“我应该祝贺大家,你们开创了一项历史纪录。自打我们团有建制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今晚这样热闹的新鲜事。”他陡然以高八度嗓音怒吼道,“丢人现眼!给八路军丢人现眼!给‘虎团’全团将士丢人现眼!”

独立第九团擅长夜战,在百团大战中屡建奇功,被八路军前方总部授予“夜老虎团”称号。部队上上下下引为骄傲,总是喜欢亲切地使用简称,我们“虎团”怎么长、我们“虎团”怎么短。齐竞强按怒火,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最近几次战斗伤亡比较大,有的重伤员,更多是往悲观的方面去想,情绪很不正常。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聚众滋事发泄不满的理由。野战军总部派演出队下来,你们叫喊不看!不看!那岂不就是说,我们不稀奇上级的关心爱护!我们不稀奇上级前来慰问!我把话撂在这儿,勿谓言之不预也!凡带头闹事的,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也不问是轻伤重伤,逃不过纪律处分。别抱怨我这个当团长的不唱红脸唱黑脸,这个处分是你自己申请下来的!”

全场空气像是凝结在一处,紧张极了,大家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一号”降低了声调又说:“事情竟然闹到了这步,只能是由我和政委去向上级首长作检讨,去请求处分。”齐竞转身向当值的现场总指挥挥手说,“解散!各单位带回!”

总指挥以洪亮的声音发出口令:“全体起立——”

部队齐刷刷地一下起立,自动整理了队列。另一半场地是留出给当地群众的,指挥官的口令并不包括他们,但他们也都随之站起了身。老乡们叹息说,可惜一台好节目,就这样吹灯拔蜡了。

2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喊声。

齐竞远远看到,那个女孩子站在场地最后,一只手抱着长长的一个什么物件。部队和群众是间隔开来的,好像是特为女孩留出的一条通道,她一溜儿小跑来到了台前。她很有自信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脸上总挂着那么一丝天然的微笑。同时他认出了,女孩抱在胸前的是一张古琴,用锦缎琴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仰起脸,向高居于舞台台口的齐竞提出交涉:“首长同志你好!碰巧我带着古琴,就由我为大家弹奏一支曲子可以吗?”

一个花季少女怀抱古琴,突然出现在队列前,齐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陪同女孩子的地方干部上前说明,她是从北平来的女学生,要报考边区政府开办的太行第二中学,路经此地,正好赶上“虎团”在开晚会。

齐竞脸上顿时感觉热辣辣的,这一下,让沦陷区来的女学生看笑话了!女学生自告奋勇,由她来演奏一曲古琴,让“一号”首长颇费斟酌。应该欣然接受,还是婉言谢绝呢?齐竞已经下令部队解散,并且也已经在队前宣布,要用一段时间来整顿纪律,否则这个部队今后可怎么带?“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考虑到古代兵法有这句格言,齐竞实难接受这位古琴姑娘的提议。

可是,他又不能不暗自警告自己,一个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女学生,心里怎么想的?立即付诸行动,并无任何顾忌。作为现场的最高指挥员,决不可冷冰冰地板起面孔,对待如此天真烂漫的一种想法,劈头一瓢冷水浇下来。

“欢迎欢迎!请到台上来!请到台上来!”齐竞正式发出邀请。

汪可逾登上舞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琴囊,取出了古琴。

“啊哟天哪!这不是一张宋代古琴吗?”齐竞惊呼。

夜老虎团团长,带兵打仗的一位老总,凭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张宋琴呢?愈加令北平女孩惊奇不已的是,团长一边爱不释手地鉴赏这张千年老琴,一边随口吟诵出了白居易《废琴》诗句:“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

女学生也来了兴致,以白居易的另一首诗作回应:“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齐竞忽然意识到,自顾和北平女学生吟诗论琴,把部队扔在那里不管了,他连忙示意让部队坐下。现场指挥立即发出口令:“请注意!全体——坐下!”

老乡们也都重新围拢上来,等待恢复演出。姑娘席地坐在台口,盘起双腿,将古琴平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这样盘腿抚琴的,她取的是最为标准的一种弹奏姿势。

自然是由齐竞担任了报幕员,他这才想起,不曾问过北平女学生姓名。

“我姓汪,叫汪可逾。三点水的汪,可不可以的可,逾越的逾。”

“下面安静!下面安静!现在,让我来介绍这位古琴艺术家汪可逾女士。大家看到了吗?古琴,也叫‘七弦琴’,又称‘瑶琴’、‘玉琴’。是中国一种最早的弹拨乐器,有文字可考,不会晚于尧舜时期。好了,我不能再多口多舌招人讨厌了,就请小汪同学为大家演奏一支古琴曲,好不好啊?”

“好!”来自山区的农民士兵们,祖祖辈辈不知古琴为何物,台下虽有反应,但不甚热烈。

只见汪姑娘缓缓抬起右臂腕,纤纤素手弹出了一个散音——空弦音。她的这张宋琴共鸣极佳,洪亮一如铜钟。团长看出,北平女学生从不曾在这样的野台子上表演过,不知道先要大喊大叫报出自己的演奏曲目来。

他问:“小汪同学,你第一个弹什么曲子?”

“《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齐竞也略知一二。唐代化为《高山》《流水》两支乐曲,后经清人蜀派琴家张孔山改编,以大量滚、拂、绰、注等手法,作洋洋之水声,人称“七十二滚拂”。至今更一统天下,诸多名家几乎无一人不是尊张氏传谱《流水》来演奏的。齐竞心存疑惑,难道这个小小年纪的女琴童与众不同吗?

他问:“请问小汪同学,你弹《高山》,还是《流水》?”

汪可逾加重语气回答:“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是《高山流水》!”

“这么说,你从来不弹《高山》,也不弹《流水》,是吗?”

“是的,我只弹《高山流水》。”

“是老师要求你这样,还是家长规定下来的?”

“不是老师,也不是家长,纯粹是我自作主张。”

齐竞以探讨的语气说:“好多人讲,‘七十二滚拂’汹涌起伏,大气磅礴,构成了全曲最华丽最坚实的高潮,为什么不可以一试呢?”

古琴女孩从容回答说:“不做过多缓急变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让人领略到‘不舍昼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内在神韵吗?”

齐竞深深点头,转身报出了第一首曲名:《高山流水》。

离开舞台一段距离,便可以隐约听到远处接连不断的炮声。台下观众早把战火纷飞隆隆炮声掷诸脑后了,一支古琴曲营造出了超乎音响感受的一种空幻氛围,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令全场军民泰然心悦,陶醉不已。

3

那时候看晚会,怕就怕的是汽灯闹“罢工”。太行山剧团上演曹禺的《日出》,记不清总共多少次停下来修理汽灯。戏演到尾声,观众伸着懒腰举目远望,群山背后已然显现出一片曙光,只听有人欢呼道:“我看到真格儿的日出了!”

《高山流水》刚演奏完毕,汽灯突然灭了。汽灯一直修不好,总不能让这位少女演奏家一个人傻傻地在那里坐等,“一号”首长只得上前陪同聊聊。虽然没有灯光,却也并非漆黑一片,在全场军民众目睽睽之下,齐竞同北平女学生坐在台口,面对面侃侃而谈。仿佛在古琴演奏之间,加演了一出只有两个角色的对口小话剧。

齐竞注意到,正式进入演奏之前,女孩先要给出一个空弦音,一曲终了,又要缀加一个空弦音。他问:“小汪,你每次演奏,都要做这样的特别安排吗?”

汪姑娘不无得意地回答说:“是的!这是我给自己立的一个特别程序,我自幼痴迷于空弦音。”

齐竞忍不住又问:“这,我就真的不懂了。古琴分为散音、泛音、按音,三种音色交相辉映而有万千气象,为什么汪姑娘会对散音情有独钟呢?”

“不!我不至于幼稚到那个地步,要在几种音色中区分主次。不过,可能是出于个人痴迷,我一直把空弦音看作是古琴音乐中最本质的单音。琴弦全长处于自然虚悬状态,不加琴码,无任何外力的制约。在这个特定意义上讲,空弦两端之间,应当被视为无限远。中国古琴立声于这样一个无限远的自然空间,所以是一枝独秀,有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弹拨乐器。”

“一号”很有些不以为然,他毫不掩饰自己倚老卖老的态度:“儿童兴趣,儿童兴趣!毕竟你不能全部用空弦音弹一支曲子给人家听吧?”

汪可逾依然笑眯眯地回应说:“我想您应该知道,汉代以前,古琴演奏原本就是只弹空弦,以后才逐渐摸索用左手按弦取音。认真计算下来,汉代至今,这才没有几天的事儿!”

假如是女孩一次又一次挑起争辩,那会显得很正常,年少气盛情有可原。事情反过来了,一个有年岁有地位的人,不停地对一个女学生发动攻势,不觉得太过分太无趣了些吗?齐竞意识到了这一点,以一阵仰面大笑代替言语,掩盖了自己的窘迫。

汪可逾直视着对方说:“您讲话够咄咄逼人,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

齐竞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真的看不出,我是和你打嘴仗开玩笑吗?”

4

汽灯修好了,古琴演奏接着往下来。汪可逾的一曲《平沙落雁》没有弹完,汽灯又灭了,又要放下来修理。

台下群众并无怨言,这样倒好,一些年轻母亲,怕婴儿受凉,留在家里,由老奶奶看着。母亲恰可借用修理汽灯的间隔,跑回家喂几口奶,一边掩着怀,急急忙忙赶了回来。老农们也借这工夫,回家给牲口添两把草料,搅拌几下,什么也耽误不了。

半大不小的娃娃和女孩们,舒舒服服坐在树杈上,相当于高级剧院的包厢。有那种不三不四的人,等着汽灯灭了,扬起手在女孩臀部美美地摸了一把去。

小闺女压低了声音“大”叫:“娘呀娘呀!有人摸我!”

母亲喝唬女儿说:“你不嚷嚷谁知道?看戏!看戏!”

全场观众在黑暗中哑没悄声地耐心等候着点亮汽灯,谁都不愿意破坏了良好的现场秩序。

二十世纪末,军事科学院一个战史编写小组重访太行山根据地。抗战初期许多著名战例,便发生在这一带,日军发起空前规模的一九四二年五月大“扫荡”,此地也正是遭受祸害的中心地区。当地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都作为亲历者接受了采访。

让来访者大失所望,老人们对当年战斗中许多生动感人的细节记忆很模糊,掏不出他们几句话了。而要成年未成年的一个北平女学生,以她尚不娴熟的技艺弹奏了几支古琴曲,老人们却至今难以忘怀,连种种细节都能讲得出来。那位汪姑娘怎样席地而坐,怎样将古琴架在双腿上,又怎样缓缓抬起右腕,以右手中指尖弹拨出一个空弦音。

那天独立第九旅举办的军民同乐晚会,远远超出了娱乐的涵义,令战史编写组各位将校难以置信。

而事实上,那个夜晚军情正是十万火急。日军已经完成隐蔽合围部署,并组成了“挺进杀入支队”,企图对太行区领导机关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向心奔袭。我军则采取“敌进我进”战术,适时向日军后方交通线和据点发起猛烈攻击,迫敌回援,变被动为主动。敌我双方作战指挥的电报讯号往返交错,在茫茫夜空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汪姑娘的古琴曲,悠悠然穿过那张炽热的电讯网,随疾风流云远远传向四方。

齐竞接到指挥部AAAA加急电报,来不及先向汪姑娘打一声招呼,让她终止演奏,而是直接向全场宣布:“全体起立!出发!”

转眼之间,台上已经空空的了,幕布一收,再看不出这里有过什么舞台的痕迹。“一号”和他的两名警卫员已经上马了,团民运科(民众运动科)科长跑来报告,说那个北平女学生向他报名参军,非跟着部队走不可。

齐竞一听就急了:“你有脑子没有?她拿着边区政府的介绍信,要去太行二中读书,你半路把人给拐跑了,怎么交代?”远远看见,小汪深一脚浅一脚向这边跑过来,他指头戳着民运科科长的鼻子尖喝令:“甩掉她!听清楚了,甩掉她!”

齐竞一抖缰绳飞奔而去,两名骑兵通信员紧随其后,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章

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

1

汪可逾随二哥奔赴延安,照北平地下党安排,经洛阳、灵宝、潼关、华阴一线去西安,而后便可以坐“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军车前往延安。战事吃紧,潼关、华阴一线不通车了,他们只得步行前进。步行没有问题,要命的是,必须坐小船渡过一道黄河河汊。他们舍近求远,几乎绕行了整个中原大地,为的是避免在风陵渡坐摆渡船接受盘查。现在又冒出一个渡口,必须经受加倍严厉的检查,活见鬼了!

联络人雇到一只小船,约定远离渡口,从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段偷渡过河。水流湍急,小船不可能再靠近岸边,相距十多步开外,好在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二哥抢先跳上大石头,再跨步跳上船去,回过头来接应妹妹。

妹妹想从那个大石头上,先将小件行李一样一样抛到船上,最后是抱着古琴跳上船去。衡量自己的能力,她肯定做不到,掉进水里琴就完了。考虑先把琴拋过去,然后再空手跳上船,只是一层棉套包裹着,琴势必要给摔烂了。怎么办?姑娘下不了这个决心。

二哥决定跳回到大石头上,把琴带过来,好让妹妹空手跳上船。船工一下拉住了他,说他跳回大石头上,会带有很强的惯性前冲力,弄不好妹妹连人带琴给撞下水去。船工只顾阻拦哥哥,放松了撑船,小船忽的一下被冲向下游,眨眼间只看见一个小黑点了。

船上传回来二哥嘶哑的呼喊声:“回家去!回家去!”

短时间不可能立即恢复联系,要回北平已经很不现实,汪可逾只好改乘德石线向西去,在河北衡水一个小站下车,来到了冀南地区抗日政府第五专员公署所在地。经与北平联系,确定先送她前往河南涉县太行第二中学学习。

人的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随着某个十分琐细的环节偶然发生改变,便会出现具有必然性的某种截然不同的历史机遇。

假如不是因为带古琴上不了船,而是如期到达了延安,汪可逾个人档案中“履历”一栏所填写的,就完全是另外一本生动有趣的人生寓言了。前往太行第二中学报到,偏偏路经“夜老虎团”驻地,又偏是这天团部晚会有人闹事,于是乎便构成了一个机缘,她认识了晋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九团团长齐竞。

与齐竞相识,毫不夸张地说,彻底改变了这个北平女学生的人生轨迹。

2

在太行第二中学,一年到头尽跑“扫荡”了,汪可逾“泡”到了第四个年头,才终于举行了毕业典礼。

在此期间,九团已扩编为旅的架子,正式组建为“独立第九旅”。古代数学称“九”为最大数字,又是“久”的谐音,包含有久经战阵而从无败绩的意思,凡独立建制部队,大多延用这个“九”字。齐竞坐骑“滩枣”臀部的火印,也烫的是一个阿拉伯数字“9”。

军务处向齐竞报告,几年前在晚会上演奏古琴的那个北平女学生,从太行中学毕业入伍,指名要求分配到她所熟悉的这个“老”部队来,果然如愿以偿。今天她来九旅司令部报到,规定排以上干部到职,须由旅“五号”——参谋长齐竞亲自谈话。

汪可逾敬了一个军礼:“‘一号’还记得我吗?”

站在一旁的军务处长提示她说:“不能再喊‘一号’,现在是我们独立第九旅‘五号’首长。”

齐竞抢前一步,帮汪可逾从肩上取下古琴:“我们又见面了!小汪同志!你连介绍信都不必带,只管去大军区文工团报到好了,他们求之不得的,准得杀一口猪来欢迎你。可你还是到九旅来了,我们全旅将士莫不引为自豪。”

小汪眯起眼晴盯问齐竞:“请问‘五号’,那年晚会结束,我就向民运科科长报了名,要求在九团留下来。首长命令民运科科长说:‘甩掉她!甩掉她!’干吗?我是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

齐竞绝对想不到,将近五年之后,女孩会在这里等着他,忙说:“冤枉冤枉!我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粗暴,对待一位自愿参军的女同胞呢?当时的情况是,边区政府要送你去太行中学,我半路上把人‘拐’跑了,违背组织原则。”

这个道理听上去冠冕堂皇,完全说得过去的。但“五号”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女孩面前打哈哈,玩弄言语上的花招,只能暴露自己是怎样虚伪。他当即改口说:“小汪!我们不绕弯子了,实话跟你说,那天舞台上汽灯灭了几次,我发现你有夜盲症,又是平板脚。当晚部队的任务是七十公里强行军,直逼白晋公路一线,要带你走的确也不现实。很对不起,请多多原谅!”

夜盲症报名入伍不合格,理所当然,夜行军不能总靠别人牵着扶着。平板脚有什么要紧的呢?人的足底是多个小骨块相连,形成内侧中部拱起,行走不会着地,叫作脚弓。平板脚没有脚弓,行走全脚掌着地,所以足部没有弹性,肌肉韧带活动不能持久。走不了路,部队谁能留你?不过,已经穿上了军装,稀里糊涂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五号”才如此直言,毫不顾忌。话一出口,看见汪可逾表情不对,齐竞知道自己多口了。

小汪突然之间显得忧虑重重。从小患有夜盲症,又是平板脚,爸爸妈妈一大家人都不懂得,有这样严重的生理缺陷,本来就不能考虑奔赴延安的。现在,她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条件不符,尤其是在作战部队,恐怕终会面临“甩掉她”的尴尬局面。

“五号”反而不得不极力劝慰她:“我们已经告别了太行山,接下来要开展‘平汉战役’,属冀鲁平原。夜行军你只管跟着前面一个人影往前去就是,充其量是被红薯秧子绊倒了,横着竖着都摔不到哪儿去。”

确定汪可逾就留在旅司令部,职务是文化教员,主要负责教机关干部战士学习文化。司令部没有干事、教员这一类编制,确定她为军务参谋。

3

一位印度文化学者讲:人的性别意识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

他举例说,飞机失事了,一具尸体横在那里,你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绝不会是急于想知道这是一个印度人,还是一个中国人,或是一个马来人,也不会想知道那人的年龄、姓名、地位、学历。你第一个急于想知道的,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

齐竞自问,当真这是我的性别意识在起作用吗?为什么我会如此紧张,生怕汪可逾有一天会被调离九旅?本来嘛!九旅是作战部队,根本不需要精通古琴的文艺人才,只要大军区文工团来一封“商调函”,九旅就没有理由不放人走。

将近五年过去了,汪可逾保持不变的,唯有她让人无不心生好感的那种标志性的天然微笑,此外一切彻底改变了。她已经不再是要成年未成年的那个干瘦干瘦皮肤略显发黑的女学生,似乎是按照同比放大了的一名白白净净丰满而又匀称的十七岁女八路。和一般少女们相比,她双乳位置略略靠上去了几分,走动之下,胸部先自向前送出一点,平添了几分轻灵俏丽。

初次见面,齐竞就已经在反复审视着小汪的一双手了。只是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因为按弦,留下一道浅浅的凹槽,不细看不是很明显。“非我不惜白玉手,三层霜茧入琴门。”圈子内虽然流传有这个话,实际上并无多大影响。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们,无不羡慕以至于是嫉妒汪可逾的一双手。她们纷纷议论,矮小的女人指头短粗,肉乎乎的,不必去讲。高挑个儿的女性,手指伸出来干干瘪瘪,也并不怎样中看。汪可逾十指尖尖,三个骨节格外分明,如用细线束紧着,指头肚浑圆浑圆,而又不显得粗泡泡的,连同整个手掌,十分协调,无可挑剔。

据说在弹拨乐器中,古琴的指法最美、最具观赏性。这个结论又是如何得出的呢?假如你看到过我们九旅司令部女文化教员小汪弹琴,这个问题应该就不是问题。在四个八度的开阔音域之间,以变换多姿的五十几个指法在弹拨跳荡,在轻挑细抹,能不养人的手吗?

齐竞绝对不会坦白告知别人,他理想中他的“另一方面”,正应该是如跳高运动员那样高大健美型的,却又并不当真够多么壮实,略显有那么几分柔弱的样子,才是他所中意的。其实,他也未见得能够上升到理论层面,说明为什么必须足够高大丰满,而同时又要保持着女孩儿家天生柔弱的一面,无非是依小汪体形为标准定下来的一个标准就是了。

更是三缄其口,他决不会向任何一位好友透露,女方身体的哪一个或是哪几个具体部位,从视觉上构成了对他的最大杀伤力。一言以蔽之,这次再见到汪可逾,他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好在他并没有应声栽倒在地。

当天的日记,他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何曾料想,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又带着自己的古琴前来司令部报到了。韩愈有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九旅司令部驻地无论遥看或是近觑,早已是嫩绿一片,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从即日起,必须时刻警惕自己了!

4

除去汪可逾,也还有从北平或是重庆、上海到太行区来的。他们处处学着老同志的样子,要不了多久,也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同志了。汪参谋不同,她丝毫没有改变自己固有的人生姿态,甚而至于也未能改变她日常生活中一些与众不同的做法,小汪依旧是小汪,总也“老”不起来。

比如,通常人们开门关门的那个部位,用手接触频繁,她认为是最不卫生的。总是高高举起臂膀,手按到房门的上沿把门推开,随后背对房门,轻轻向后蹬一下,咣当一声,房门磕上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是采取此种特别方式开门的。

有人讽刺说,小汪的床铺简直就是“皇家禁地”,不分男女长幼,一概不许人坐她的床单。不错,这个情况完全属实。可是,从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尴尬局面,人家坐下了,她赶人家走。小汪在床边加铺了长长的一条白布,客人只管在床边坐下,过几天她换洗一下那条布。她从没有嫌弃别人不卫生,也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卫生习惯妨害了什么人,井水不犯河水,你管得着吗?

共青团(共产主义青年团)每月交团费,小汪总是用一块白色小手帕托着钱,完了收回手帕,洗洗再用。

团小组长火冒三丈:“汪可逾同志!你是受过候补期培养教育的,应该懂得,交纳团费是一个共青团员应尽的神圣义务。这钱是太行边区政府发行的唯一合法货币,沾都不能沾你的手。你想过没有,这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小组长比小汪年龄更小,如此义正词严的样子来教导她,让她觉得很好笑。

“怎么啦?您也用手帕把钱收下,不就得了!”

5

汪可逾还有那么一种怪毛病。已经上床休息了,发现地上两只鞋子摆得不整齐,而且是右脚鞋子在左边、左脚鞋子在右边,这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非要爬起来,把两只鞋子摆得端端正正的,才安心入睡。

房东大门上新贴了对联,“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左右门联高矮不一,这就不说了,最糟糕的是上下联位置贴颠倒了。如果是别的人家,小汪可以绕道走,避免经过这家大门口。偏又是房东,出出进进逃不开这一副倒装对联,这不要了她的命吗?

小汪借用别人毛笔,写了同样的一副红对联来,要帮老乡更换一下,不料房东老大爷不干。小汪耐心解释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个顺序是铁定的,上下联倒过来,绝对不可以!老大爷笑着说,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没听说过谁家贴门联,把时令四季给贴乱了。

部队即将开拔,小汪和房东还在纠缠不休。解劝小汪没有用,不把春夏秋冬理顺了,她是不肯罢休的。军务参谋试图说服老大爷:“你家的门联,当然应该由着你老人家。问题是,上下联倒贴过来,那字里行间就变成两句骂人的话了。要不要更换一下,您自己斟量。”

房东老大爷心服口服,换,换,换!

旅政治部宣传科姜科长,人称“姜马克思”,给全旅干部宣讲过艾思奇《大众哲学》的。根据这位学术权威论证,汪参谋的这一种“怪毛病”,俗称“平衡觉”,也不妨称之为“美感直觉”。他说:“我以严肃态度告诉你们,这是先天设定的一种强烈意识,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通病’。不仅小汪有,我本人就有,即使是目不识丁不知美学为何物的人,也同样会有,你们少见多怪了。”

6

机要室报务员第一次和汪可逾相遇,老远老远,小汪便送出了她特有的微笑,轻声轻语道一声:“你好!”

区区小事,回她一个“你好”,各走各的路不就得了?可对报务员来讲,这无异于一场意外遭遇战,他完全陷于被动,一时张口结舌的,不知道如何来应对她的问好。

依着农村的习俗,彼此见面总是问“吃了没有”。部队集体开饭,见面问“吃了没有”,就显得很滑稽。于是省略了互致问候,见面大呼小叫,相互拍拍肩膀头,或是当胸恭敬你一拳,战友深情哥们儿义气全在其中了。不过,那一拳过来不知你挺得住挺不住。

有那么一位仁兄,出了名的爱耍贫嘴。与汪参谋相遇,他有意要逗一逗她。小汪礼貌地向他问了声:“你好!”

“你是指哪一方面?”他当即反问。

小汪愣住了,从不会有人这样反问,只好回答说:“各方面的。”

对方十分犯难的样子:“啊哟!那就复杂了,虽是个人问题,很多方面和国内国际形势都有紧密关联,几句话怕讲不清楚。”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都有这样的亲身经历。夜色沉沉,传来女人的一声问候:“你好!”因为光线黑暗,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发自内心亲近友好的语音表明,小汪在睡梦之中,照例向别人送出她特有的那种标志性微笑。

汪参谋竟是如此执着,仿佛永无休止地在推广着仅仅属于她一个人的这种民风习俗。曾有人问汪可逾,总是你在向别人问好,是不是也有谁主动向你道过一声“你好”呢?小汪默默摇头。她不好如实回应,却也不便给出否定答案,于是模棱两可说:“应该是有的吧?”

实际上直到她生命结束,从不曾领受过九旅战友们任何一个人的一声问好。

——摘自《牵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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