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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 一个诗人的奇遇

2017-11-18 16:53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卡尔维诺 浏览:34866420

 


卡尔维诺
: 一个诗人的奇遇

        

这个小岛岸很高,岸上都是石头。岸上长着能活在海边的灌木,密匝而低矮。天空中飞着海鸥。这是个离海岸不远的小岛,空旷,荒芜;乘船半小时就可以转上一圈,或者橡皮艇也行,就像正在前来的那两人驶的那种,男人沉稳地划着桨,女人晒着太阳。靠近岸时,男人竖起耳朵。“你听见什么了?”她问。

“寂静,”他说,“小岛有种能听得见的寂静。”   

事实是,每种寂静都是由细密杂声编成的网组成的,这网裹住了寂静:小岛的寂静,从周围平静的海的寂静中隔离出来,因为小岛的寂静会被各种植物的声,被飞禽的鸣啾声,或被它们的扇翅声穿过。   

那些日子里,岩石下的水面没有浪,尽是一片强烈明澈的蓝色,太阳光直射到底。礁石上敞着一些小洞口,橡皮艇上这两人懒洋洋的,正是要去探索这洞口。    

这是南方的海岸,还没怎么被旅游业接触到,那两人是从外地来的海浴者。他是某个乌斯奈里,颇有名气的一个诗人;她,黛莉亚.H,非常漂亮的女人。   

黛莉亚是个南方迷,热情,甚至是狂热的,她躺在橡皮艇里,对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激情,跟乌斯奈里或许还有点敌对情绪,因为他是第一次到那些地方,她感到他所参与的热情比他应该给出的热情要少。

 “等等,”乌斯奈里说。“等等。”

 “等什么?”她说。“你还指望有什么比这更美?”

他,对已属于他人的感情和词汇一向表示怀疑(出于本性,也出于所受到的文学教育),更习惯去发现那些隐蔽和伪造的美丽,而不是那些已经显著和无可争议的美丽,于是仍紧绷着神经。幸福于乌斯奈里而言,是一种悬着的状态,是要屏住气去体验的。自从他爱上黛莉亚之后,就发现自己和世界那种小心节俭的关系出现了危机,但他什么都不想放弃,无论是自己,还是展现在他眼前的幸福。现在他十分警惕,就好像他们周围的自然——那种对海水蓝色的滗析,海岸从绿色退到烟灰色的渐变,鱼鳍在广阔海面最光滑处的闪跃——所达到的每一级造诣,都只是上到更高一个层次,如此这般,直到看不见边界的海平线会像牡蛎一样打开,骤然揭示出另一颗迥异的行星,或是一个新奇的词语。

 他们进入一口岩洞。里面慢慢宽敞起来,几乎是面浅绿色的内湖,高高在上的事岩石的穹顶。再往那边去,岩洞便窄成一条阴暗的隧道。男人把橡皮艇划得直打转,以享受各异的光效。从外面钻进锯齿形岩缝裂口的光线,闪得人眼花缭乱,因为内外明暗对比强烈,光线的颜色也显得格外明艳。那里的水,发散着光芒,于是,那一片片的光便弹射到高处,和从岩洞尽头延展出来的柔软阴影形成对比。倒影和反射光向岩壁和拱顶诉说着水的变化无常。  

 “在这里你能理解神灵,”女人说。

“呜,”乌斯奈里说。他有点紧张。他的思维,由于习惯了将感觉翻译成言辞,这下却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他们深入进去。小艇过了一片浅滩:一块石头隆出水面;小艇就浮在每划一下就会时隐时现的稀薄闪光之中:其余全是浓密的阴影;桨板不时地会拍到岩壁。黛莉亚转过身去,看见那眼睛一般的天蓝色洞口,在不停地变化着轮廓。  

 “一只螃蟹!好大!那边!”她大叫着站起来。    

 “......蟹!......边!”回声隆隆作响。

 “回声!”她说,高兴得很,朝那些阴沉的拱顶喊起来:祈祷,诗句。  

 “你也来!你也喊啊!你也给我许个愿嘛!”她跟乌斯奈里说。      

“喔.....”乌斯奈里道。“嘿.....回声......”     

小船不时碰擦着。黑暗更浓密了。   

“我害怕。谁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野兽啊!”   

 “还能过。”        

乌斯奈里发现小船正驶向黑暗,就像深水鱼在躲避明亮的水域。   

 “我害怕,我们回去吧,”她坚持道。       

其实,恐惧的滋味于他也是陌生的。他往回划去。当他们回到洞口开阔处是时,海水已经变成了钴蓝色。

     

 “会有章鱼吗?”黛莉亚问道。

 “要有能看见的。水很清。”

 “那我就游会儿泳。”   

她从小船上滑下去,离开船,在那个地下湖里游着,她的身体时而显白(就好像那光束把她身上所有的颜色都剥去了一样),时而显出屏幕般海水的蓝色。    

乌斯奈里丢下桨;他总是屏住呼吸。于他而言,爱上黛莉亚从来就是这样,就好似进入了这个岩洞中如镜面一般的水里:进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世界。另外,在他所有的诗里,他从没写过一句关于爱情的诗;一句也没有。     

“你过来,”黛莉亚说。边游着,便褪去遮胸的那一块小布;她把它扔在船舷上。“等一下。”她还解开了系在腰上的另一块布,递给乌斯奈里。   

现在她赤身裸体。在她胸部和臀部上本来更白一些的皮肤几乎都看不出来,因为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水母般浅淡的蓝色。她侧身游着,动作慵懒,头(表情平静而几近讽刺,就似雕塑一般)是刚好浮出水面,有时露出一只肩膀的曲线,还能看到伸直了的胳膊那柔软的线条。另一只胳膊,已抚摸般的挡住或露出高耸的胸部,乳峰紧绷着。她的双腿稍稍打出水面,支撑着她光滑的腹部,腹部被肚脐表明出来,犹如印在沙子上的一记浅痕,像星星,还像什么海里的生物。阳光折射到水下,擦她而过,既像是给她穿上而来衣服,又像是把她脱了个干净。   

然后她从游泳过渡到一种类似于舞蹈的动作;她浮在水中,朝他微笑,伸出双臂,曼妙地旋转着双肩和手腕;或是膝盖一个猛蹬,弓起的脚就露出了水面,活像一条小鱼。     

乌斯奈里,在小船上,是全神贯注。他知道现在生活赋予他的这些,是一种不是所有人都能正视的东西,就好像太阳那耀眼的核心。在这个太阳的中心是宁静。这里此时的一切都难以被描绘成任何其他东西,也许就不能化为一种回忆。      

这会黛莉亚正仰着游,漂浮在洞口处有太阳的地方。并稍稍滑动胳膊,往洞外游去,她身下海水的颜色正渐变着层次,蓝色越来越浅淡和明亮。    

“小心,穿上衣服!外面有船过来了!”      

黛莉亚之前已经上了露天下的礁石。她溜进水,伸出胳膊,乌斯奈里递给她少得可怜的那几件衣服,她边游着边系在身上,上了小船。      

正过来的是渔民的船。乌斯奈里通过那群穷人中的几个家伙认出来他们,捕鱼的季节他们总是在那片海滩过的,睡觉时就躲在某些礁石背后。他朝他们划去。支桨的是个年轻人因为牙痛阴着脸,一顶白色的水手帽遮住他眯着的眼睛,他桨划得很猛,就好像每股力气都是用来减轻牙痛的;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绝望的父亲。一位老人坐在船尾;全散了边的墨西哥草帽像是给他瘦高的身子平添了一圈光环,他的圆眼大睁着,也许曾经是因为夸夸奇谈的傲慢,现在却是仰仗着醉酒的借口,嘴巴咧在仍是黑色的两撇小胡子下;正用小刀清洗着鲻鱼的鱼鳞。    

“鱼打得不错?”黛莉亚大声喊道。  

“有是有一点,”他们回答道。“今年年成就是这样。”    

黛莉亚喜欢和当地人谈话。乌斯奈里可不喜欢(“在他们面前,”他说,“我难以感到问心无愧。”他耸耸肩,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小船靠在渔船边,渔船掉了色的漆被裂缝搞得斑斑点点的,漆皮也是一片片翘了起来,被绳子拴在浆架上的浆,每在船舷那破损不堪的木头上绕圈一周,就要吱嘎作响一下,生锈的船锚有四把钩子,被缠在细窄椅子板下的一个柳条鱼篓里,鱼篓上攀满了不知道干了多长时间的红色海带,在边缘挂着软木圆片的一堆染上单宁酸的渔网上,喘着粗气的鱼,在扎人的鱼鳞下闪闪发光,时而呈出惨淡的灰色,时而显出耀眼的绿松石色;仍在翕动的鱼鳃下,露出了血红色的三角形。     

乌斯奈里一直没吭声,但人类世界的这种焦虑跟不久前他感受到自然之美的那种焦虑是相反的:在那里他词不达意,而这里他脑中却用满了词汇:来描绘老渔夫那胡子没刮好的脸上每粒疣子和每根毛发的词,来描绘鲻鱼那镀了银的每片鱼鳞的词。    

早已被拖上岸的另一艘船被掀了过来,扣在支架上,船下从阴影里伸出赤脚睡觉的男人的脚掌,他们是在夜里打鱼的。旁边有个女人,一身黑衣,看不清脸,正把一口锅放在用海藻点燃的火上,锅里腾起了长长的烟。那道海湾里的海岸上都是石头,灰色的;那些褪了色的印花布,是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的围裙,抱怨不休的小姐姐们照看着小一些的孩子,机灵的大孩子身上只穿着短裤,那都是大人们淘汰下来的长裤改做的,在水石之间上下奔跑。再往远处去,便是一条直直的沙滩,白晃晃的,没有一个人,与旁边稀疏的芦苇荡和未经耕种的土地融为一体。一个盛装的年轻人,身着黑衣,头戴黑帽,肩上扛着根棍子,棍子上挂着个包裹,沿海做过了整片沙滩,他的鞋钉在沙地酥软的痂皮上留下了痕迹:肯定是个内地的农民或牧羊人,下到沿海地区来赶集,因为海边的舒适而来到海边找路。铁路沿着电缆,路堤,杆子,护栏,然后消失在隧道里,出了隧道后继续前行,再消失,再出来,就像间距不等的针脚。行车道间白黑相间的路柱上方,爬满了低矮的橄榄地;再往上是荒山,是牧场和灌木丛,或者只是石头。一个村庄嵌进那些高地间的罅隙中,并向上延伸,屋子是一个压在另一个之上,被铺以卵石的台阶路分开,台阶路中央都有道凹槽,好让骡子积成小溪的排泄物流下山去,在所有屋子的门槛上,总会坐着一定数量的女人,上了年纪的或正在老去的,在墙墩上,一定数量的男人坐成排,年迈的和年轻的,都穿着白衬衫,台阶路中央,孩子们坐在地上耍闹,几个稍大的孩子则横躺在路上,脸颊贴着台阶,就这么睡着了,因为路上比屋里凉快,也不是太臭,那里到处停落和飞舞着苍蝇之云,在每面墙和烟囱通风帽周围报纸做成的花彩饰带上,都是苍蝇无尽的排泄物缀出的斑点,乌斯奈里脑中涌进不绝的词汇,密密匝匝地互相纠缠在一起,字里行间都不留缝隙的,渐渐地,直到再也分不出来彼此了,连最细微的白隙也从这团乱麻中消逝了,于是只剩下黑色,最彻底的黑色,无法渗透,如尖叫一般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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