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所谓路，就是他走了，还会有千万人沿了走。仅仅是一人走的，不叫路。
《猎原》 雪漠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选择与命运——《猎原》第四版代序
雪漠
感谢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成立了雪漠图书中心，专门推出我的作品，为我提供了一个更有力的平台。
2000年，《大漠祭》出版之后，我便开始《猎原》的创作。虽说《大漠祭》的成功给我带来了声誉，但是我很清醒，也很宁静，我知道这仅仅是我文学生涯的第一步，想要真正地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猎原》的写作和《大漠祭》同步，都是二十多岁时种下的一粒种子，待它开花结果时，我已到四十岁以后了。如今，十多年又过去了，《猎原》已经有四个版本了。
谈到《猎原》，很多人总喜欢和《大漠祭》相比较。在《大漠祭》里，人物的心灵似乎是静止的，风平浪静，不显山不露水，我只是平静地写了西部农民最质朴、最本真的生存状态。在《猎原》里，我继续关注西部农民的活着，但这种活着就不仅仅是表象上的活，而是灵魂层面的活。我有意让一些人动起来，将他们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当外部风暴席卷而来时，每个人的心都会随风而动，有彷徨，有挣扎，有焦虑，有疼痛，当然也有希望，有觉醒，更有一种决裂和释然。其人性的高贵与卑劣，灵魂的伟大与渺小，生命的庄严与琐屑，在抢夺草场时一览无遗。
那个叫猪肚井的所在，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虽然有着西部的外表，反映出的，却是整个人类。每一个走进猪肚井的人，都怀揣着一个梦，这个梦很简单，就是能摆脱贫穷，但最终，所有人的梦都归于破灭，每个人都被自己的贪婪和愚昧所吞噬，一败涂地。为什么？因为，人类的心灵，就像一个巨大的猎原，虽然看不见，但里面时刻上演着神性和兽性的争斗。人是欲望的猎物。正如我在《猎原》题记中说：“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但是，对这句话，能读懂的人并不多。因为，很多人被世俗生活麻痹了，根本就没有发现那个灵魂角逐的过程。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痛苦，是欲望和灵魂搏杀时产生的纠结。很多人的灵魂，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悄悄杀死的，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正活在欲望的魔桶中。在《猎原》里，你会看到这种角逐和厮杀，很惨烈，也令人心痛。其实，这都是每个人的选择，是选择铸就了他们的命运。所以，某种意义上说，选择即命运。
《猎原》出版至今，已过了十多年，虽然它和《大漠祭》一样，我同样倾注了很大的心力，但《大漠祭》获得了相对大的成功，而《猎原》的反响就弱一些。但这并不代表《猎原》不如《大漠祭》。反而，很多人更需要的，其实是《猎原》。也许，不久以后，它会和《大漠祭》《白虎关》一样，其价值会被真正的发现。
有人说，读我的《猎原》《西夏咒》《野狐岭》等，只觉得人类的苦难重重，悲剧成分居多，命运很沉重。是的，很沉重。我告诉他，这就是人类命运的真相。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因为每个人的头上都悬着一把死亡之剑，它随时都会落下来。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所以，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像笼罩在死亡的黑幕中，给人一种很沉重的感觉。但很多人也会发现，这份沉重的背后，有一盏静静燃烧的马灯，一灯照破千年暗，但愿它能有一种“照亮”。
面对所有的沉重，面对宿命中所有的孤独，每个人都需要一盏灯。灯一亮，亘古的黑暗就没了。所以，在我的每一部作品中，在那巨大的黑幕中，都透着丝丝缕缕的亮光，这就是人类对永恒的追问——如何才能自主命运，超越欲望的魔咒？于是，就有了那么多寻觅真理的实践者。他们都想找到黑幕背后的太阳，人类本有的那个智慧太阳，让它放出万丈光芒，照亮心灵，让所有的沉重都化为黎明的天光。这是我的梦想，或许也是你的梦想，更是整个人类的梦想。
上一世纪，鲁迅曾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鲁迅是对的，梦醒了无路可走是最苦痛的。在我的《猎原》里，你可以看到那个“梦醒了无路可走”的黑羔子，他便是过去的我。我也有过一段无路可走的黑暗，还好，经历了灵魂的历炼之后，我终于走出了心灵的愚昧，实现了超越。所以，我明知道“无路可走”，但仍然要去“寻路”。没有寻觅，便没有今天的我。没有寻觅，就没有我后面诸多的作品。没有寻觅，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我一直想在无路可走的世界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时下，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疯狂的大舞台，每个人都在跳着自己的欲望之舞。真正的贫困并非是生活的贫困，而是精神的贫乏，灵魂的无依。在这个时代中，信仰的缺失，人文的断层，造成了新一轮的贫穷。很多人虽是物质的贵族，却又是精神的贫民，在心灵的猎原上，他们仍是被欲望追逐、四处逃窜的猎物。“如何活着”这一命题并未结束，而是提出了更高的问询。虽然很多人认为，人只有解决了温饱问题，才会考虑精神、灵魂层面的事，但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因为，一个人如果不升华自己的灵魂，不清除心上的污垢，他就很难摆脱贫穷的命运。因为，贫穷的心灵是狭隘的，如果没有一种博大文化的滋养，他根本就走不出自己的小圈子，走不出自己的生活境遇。那么，他就会一直贫穷下去，很难有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有时，这不是老天给予的命运，而是自己心灵的轨迹。所以，改变命运的钥匙，都是要让心富起来，让灵魂强大起来，从一个祈求外界给予自己一切的人，变成一个有尊严、有智慧、能自主心灵、有能力去爱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改变命运，也是文化对心灵的救赎。
一切都源于心的明白。
在《猎原》里，还有另一个叩问，就是人类命运的出路。对于路，我有着自己的理解，那就是《猎原》里孟八爷所思考的：“所谓路，就是他走了，还会有千万人沿了走。仅仅是一人走的，不叫路。”其实，这也是我的思考。我举办香巴文化论坛，开办创意写作班，创建书院，都是在延续这个思考。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希望更多的人有梦想。对那些有梦想的人，我会尽力帮他圆梦；对那些没有梦想，心无所依者，我也会尽量教他寻梦。我知道，梦想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因为有梦想。真正踏上梦想之路的人，会活得更开心、更快乐、更安详、更明白。当然，他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那么，你的梦，又在哪里呢？
让我们一起进入《猎原》，去看看那些寻梦的人。
——2016年7月1日写于沂山雪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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