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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骏涛:在动乱的年代

2016-04-23 04:26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陈骏涛 浏览:41358070
内容提要:有必要因为要获得这样的磨练,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一个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个十年?

 

在动乱的年代

\陈骏涛

    

19644月,我来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今之中国社会科学院,简称学部)文学研究所,当时是怀着满腔热诚,到这个中国最高的文学殿堂,准备搞一番事业的。但几个月之后,就被派去安徽寿县搞“社会主义教育”(简称“社教”,又名“四清”)运动,一去就是一年多。第二年年底从安徽回京,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曲――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先前分给我的科研业务没有开始搞,19665月初,又派我去北京门头沟,将在这里参加两周的集训,然后下去继续搞“社教”。那时候的人都很听话,都习惯于服从组织的调遣,没有任何个人选择的自由,大家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也是如此,心甘情愿,决无二话。

518日集训完毕,次日回市里休整,原定22日再返回门头沟,正式入村开展工作。但就在这几天,形势突变,行期一延再延。先是哲学研究所的《哲学研究》编辑部贴出揭发杨述《青春漫语》的大字报,大致内容是说杨述(时任学部副主任)是“三家村”的一员“干将”,与吴晗、邓拓是穿一条裤子的,而杨述又是从北京市委调来的,因而与北京市委又有密切的关系。继而又牵涉到学部党委,说党委书记关山复与杨述是“一伙”的,似乎学部与北京市委也是穿连档裤的,学部也有一个大“黑窝”云云。问题就这么越闹越大了,终于彻底取消了行期,并派人从门头沟搬回了行李。学部的“文化大革命”之火就这么点燃起来,并很快形成了“燎原之势”,与地处北京西北方向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遥相呼应,成为首都“文化大革命”的两大策源地。

虽然从1965年岁末姚文元批《海瑞罢官》开始,我们对这场运动的背景和来头等就略有所知,但当运动真正来临时,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来势既如此迅猛!几乎所有的基层领导都垮了,每一个人都面临着重新站队的问题。原来说听党的话,具体说,就是听党委的话,如今几乎所有的党委都成了问题,那么我们该听谁的话呢?当然只能听毛主席的话。新中国建立以后所受的党的教育、共产主义的教育,使我不能不对毛主席无限敬仰、无限崇拜!谁都可以怀疑,唯独毛主席不能怀疑,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是一种罪过。他老人家的话就是绝对真理。听毛主席的话,就不会有错,这几乎成了我们当时大多数人,也包括我个人的一个基本信念。

当时我们都听说了:毛主席是支持这场革命的!从批《海瑞罢官》开始,到批“三家村”,到批《二月提纲》,到揪出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都是毛主席支持的,或者说都是毛主席本人的英明决策。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决定了要搞这场革命,而且如果据说不搞这场革命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那么我们就只能跟着他老人家走,一点都不能怀疑,一点都不能犹豫!这就是我们当时大多数人,也包括我个人的基本思路。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年的54日到26日有一个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毛主席在扩大会上讲了话,会上并且通过了一个叫《五一六通知》的重要文件,正是这个会议和这个通知,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航程,使中国陷入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动乱之中!5月间及其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变,其风源盖出于此。

大形势如此,渺小如个人,自然是很难超越的,除非你有过人的见识和过人的胆略。不过具体到每一个人,情况又各有不同。就我个人来说,之所以在运动当中,尤其在运动初潮时期,会很快地卷入其中,一个潜在的思想就是好出风头,想在运动中抢先表现自己,一种被人称为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病和盲动性在作祟!我的家庭出身并不好,不是“红五类”,按当时的规矩,不是“红五类”就不能戴上红袖章,但我却要表现出比“红五类”还要“红五类”。《哲学研究》贴出学部第一张大字报后的第三天,也就是527日,文学研究所的第一张大字报也出笼了,签名者虽然有五六个人,但谁都知道是以我为首,由我发起并起草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以贴出文学所的第一张大字报引为自豪。此后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我就卷进了铺天盖地、无休无止的大字报、大批判、批斗会、游行示威,以及内讧、派仗、互相揪斗、文攻武卫的狂潮之中,干了不少的蠢事、傻事。

整个运动过程被认为是重新组织队伍的过程,因而对于我们来说,就有一个不断站队的问题。我一开始是“造反派”,但很快又被一帮更激进、更“革命”的人指为“保皇派”。我一边参加揪斗“走资派”,一边又因为“保皇”的罪名而被查抄。我先是参加学部的“红卫兵总队”,后来又脱离“总队”,参加了由两派分裂出来的人组建的“大批判指挥部”,还是“大批判指挥部”文学所分支的一个小头目。在清查“五、一六”的时候,我虽不是“五、一六”分子,但又与“五、一六”有点“瓜葛”,因而被列为“控制使用”对象……如今翻阅当年那些断断续续记下的日记、笔记,似乎我们成天也在忙忙碌碌,甚至还加班加点、通宵达旦,不外乎开会(批斗会,辩论会……)、研究对策、外出串连、写大字报、办斗私批修专栏等等。那年头“战斗队”、“小分队”、“兵团”、“纵队”特多,有时候,一觉醒来就能出现一大批各种名目的战斗队,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覆盖满墙满院。反正年轻人有的是精力和劲头,我们就在这样无谓的争斗和哄闹中,消耗着我们的青春和生命,同时也伤害了一些可尊敬的前辈和同龄的朋友,而当时居然一点也没有觉悟。

文学研究所当时总共也就百十来人,运动开始不久就被揪出30多人,占了四分之一,除了“走资派”以外,还有“反动学术权威”、“保皇派”、“黑帮分子”、“历史反革命”以及所谓的“特权阶层分子”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以何其芳为首,30多人排成一队,戴上高帽,敲锣打鼓,在学部大院游街示众。这些“牛鬼蛇神”白天都被集中在三楼原先的乒乓球室,外面来看大字报和串连的“红卫兵”小将,只要需要,就可以把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或几个人揪下来批斗,如果稍有顶撞,有些小“红卫兵”就随身抽出皮带,给你来几下子,然后扬长而去。因此一般的“牛鬼蛇神”都装的很乖巧。但也有的实在受不了侮辱,顶撞那么一两下,那就得受皮肉之苦了。有一次文学所在王府井金鱼胡同的吉祥戏院开批斗会,以何其芳为首的一批人都被揪上了台,低头、弯腰是不可少的,其时有一位先生死活不肯弯腰,站在台上的“造反派”就给了他一脚,他一时站不稳,“噗通”一下就跪下了。我当时虽然也加入到“造反”的队伍之中,但对打人之类的做法是不忍心、不赞成的,一看到打人我心里就发毛,但也不敢公开提出反对,只有躲到一边去。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只说了一句“要文斗,不要武斗”,当场就受到训斥。对于诸如此类的侵犯人权、无法无天的做法,全都在“革命”的名义下被视为天经地义。

如今想来,在“文革”中,被我伤害的,我最对不起的人,当数唐弢先生了。唐弢是文学研究所近现代组的组长,又是学术界有名望的人,自然就成了运动的主要打击对象之一。固然批斗唐弢是时势所然,并非我一人所为,但我是近现代文革小组的负责人之一,分工抓批判唐弢的事,我当然应该负责任。我们出唐弢的大字报,列出他的所谓“十大罪状”,诸如“一贯极端轻蔑、极端仇视毛泽东思想”、“打着红旗反红旗”、“对阎王殿主子陆定一、周扬言听计从、亦步亦趋”、“炮制反党杂文”、“炮制坏文学史”等等,都是些吓人的罪名,用的完全是封建时代深文周纳、罗织罪名的一套手法。唐弢患有心脏病,不能到研究所来接受批斗,我们就把批斗会开到他家里去。19669月就在他家开了两次批斗会,两次会议都是我主持的。现在回过头来翻阅当年批判唐弢的开会辞和闭会辞,如果不是出自我自己的手笔,真难以相信这样拙劣荒唐的文字居然会是我所写。然而,这类拙劣荒唐的文字在当年几乎是一种普遍的存在。

“文革”当中,荒诞的事实在太多了。就拿抓“五、一六”来说,就是一件极为蹊跷、极为荒唐的事。不知道是哪一个地方先搞的“逼供信”,有人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分子,于是就迅速蔓延,似乎全北京无处不存在“五、一六”。连当时的中央领导人在讲话中都给“五、一六”下了定性,说这是一个“反革命阴谋组织”。据说学部还是“五、一六”的一个大本营。1971年三四月间,学部的“五七干校”从河南罗山搬到明港,主要就是搞运动,运动的主要内容就是抓“五、一六”。文学所的百十来人,就有20多人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占了五分之一。尽管多数人都对有这么多“五、一六”分子表示怀疑,但是在“上面”的压力下,还是使劲地“深挖”。有人说参加“五、一六”要填一种表,于是我们图书室的一位老先生就坦白交待说他也填过这种表,还绘声绘影地描述了当时填表的情景,但后来一查,纯属子虚乌有。奇怪的是,当时坦白交待填过这种表的人居然有好几个。

当时文学所有一个“五、一六”的“骨干”分子(如今是文学界和学术界的一个知名人物),因为坦白交待了私人日记中对“文革”、对毛泽东发动“文革”的一些疑惑,实际上是袒露自己的内心隐秘,“向党交心”(他本人是中共党员)。就因为这个,他不仅被隔离审查,还被开除了党籍,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在“五七干校”期间,对这位“骨干”分子开过几次批斗会,在一次批斗会上,当时也在干校的钱锺书先生就一直低着头,看地上,不看台上(但凡开大会,尤其是批斗会,钱先生大体都如此)。会后,他悄悄地对我说:“他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他在日记中不是还表示了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拜吗?……”钱先生的这番话,实际上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声。其实,对这种做法,当时不少人就表示不理解,但谁也不敢公开站出来表示反对。大的政治气候如此,谁又愿意充当“出头鸟”呢?

对我来说,待到有些觉悟的时候,已经是1971年“九、一三”林彪自我爆炸之后。毛主席最信赖的“接班人”居然要谋害毛主席,谋害不成,又企图叛逃。这太可怕了。“文化大革命”搞了5年多,居然是这么个结果,是不是这场“革命”出了什么问题?怀疑就从这里开始了。那时我们还在河南明港的“五七干校”,林彪的自我爆炸犹如晴天霹雳,震撼了全国,也震撼了干校每一个人的心灵!

“文革”开始时我已年近“而立”,还没有结婚,但有一个谈了一年多的对象――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她比我小6岁,在文学研究所资料室工作,已经干了3年,很快就要转正,不料“文革”起来了,不但没有转正,还被辞退了。她的辞退与我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当时文学所当权的是我对立派的人,如果我与当权者同派,就可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因此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在“文革”的那些争斗和撕咬的日子里,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回味的温情的话,那就是与她的相处了。但凡我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或者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她和她在北京的家就很自然地成了我的避风港。记得1966年夏秋打派仗的时候,我一下子从“造反派”变成了“保皇派”,遭到了抄家(当时我还没有成家,所谓抄家,也就是抄集体宿舍),抄走了我好几个笔记本;幸亏我事前已经把一部分材料转移到她的家中,才免去了一场厄运。

在“文革”的纷乱岁月中,由于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加以我妻子工作的变动,我们的婚事一直拖延到1968年年初才办。结婚极为简单,简单到如今的年青人恐怕都难以置信,但事实确是如此。一张双人床,一个三屉桌,一把靠背椅,两张方凳,两个书架,――所有这些家具都是单位折价卖给我们的。我的主要家当就是两书架的书和一些衣物,这些家具也足够用了。结婚的那天晚上,请了单位里的一些同事和朋友,喝喝茶(那时候还没有饮料)、吃点糖(如今已无人问津的那种“杂拌糖”),大家热闹一番,就算是“婚礼”了,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如今年青人结婚的派头和排场!一般婚礼上都要念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挂像三鞠躬,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等。我们那天的婚礼,不知怎么的倒没有这么做,也可能是婚礼主持人的一时疏忽吧!

婚后的第二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女儿,这是我在空白的十年“文革”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收获。女儿从小就聪慧,很讨人喜欢,有一次在文学所的联欢会上居然能背诵全篇《雷锋之歌》,把到场的叔叔阿姨们给震住了,那时候她还不到5岁!(不久前,现已移居澳洲的我的同乡、同学、同事和好友沙予即许德政,还写信来谈起了这件往事。)女儿成了我们在动乱年代里的最大精神慰藉。女儿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表现得也很出色。但人生多艰,谁能想到,在她刚刚进入“而立”之年的时候,就得了不治之症,她只走完人生的33个春秋,就与世长辞了。这给我们的晚年生活带来了最大的痛苦!当然这是后话,我已在另文《为女儿祈祷》中详细述及。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劫难,这在《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已有了结论。大至于对国家、民族,小至于对个人,都是如此。以个人来说,“文革”的十年,正是我从“而立”到“不惑”的十年,对男人来说,这是一个成就事业的时期,然而,我们却白白丢失了这十年。这里有客观的因素――时势所然;也有主观的原因--个体的局限。有论者或曰:十年磨剑,十年也炼人,“文革”也使人经历了一次难得的磨练。这话说得自然也不无道理,但是,为了这十年,我们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有必要因为要获得这样的磨练,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一个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个十年?因此,我没有如上述论者所具有的那种豁达和坦然。我倒要反问:我该向谁讨回这十年呢?

写于2003年岁末

——此文原载《作家》杂志20043月号

:旧作一篇,为“文革”50 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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