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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怪诞治愈羞耻——梁文道谈君特·格拉斯作品《铁皮鼓》

2016-02-28 05:16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梁文道 浏览:41848975
内容提要:但是格拉斯的示范告诉我们,只有透过这么扭曲、这么曲折,一种近乎狂欢的、暴力的方式,你才能处理那段你自己不知道如何启齿的历史。

 

德国作家君特·威廉·格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

 

用怪诞治愈羞耻——梁文道谈君特·格拉斯作品《铁皮鼓》

 

文\梁文道

 

没错,德国人今天让我们看到了,对于二次世界大战,对于他们所犯下的种种的罪行有一个深切忏悔的良好态度,可是我们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态度并不是从战争一结束就是这样。曾几何时,德国也有许多人经历了那场战争之后的表现跟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日本人不差太远。有很多人都想把那段历史抹杀掉,或者至少遗忘。

其实想想看,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是久而久之他们一定会觉得这样的事是干不下去的,不能把它轻易忘却。西方人对于什么叫罪、跟罪恶这一点,有一些特别的缠绕的深刻的感悟和思考。

同样在对待历史的罪恶这件事上,你也完全看得到这件事对他们带来的麻烦。

从受害者的角度,我们之前在这个节目里有两集介绍《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已经跟大家提过了,许多犹太人,他明明是受害人,但是他幸存下来,他也会觉得有很深的很深的罪恶感,为什么?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而我还活着。

那么同样,你从杀人凶手的这一面来讲,比如说像德国人,当年所有的德国人,他要不就是参与过纳粹的行动,要不至少就是袖手旁观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而这些人熬过战争活下来之后,他们对于过去那种罪恶的反省会是什么呢?就是为什么当年这一切在发生的时候我会参与,或者至少我就坐在旁边束手看着那些我认识的人被送走、被消灭,而我什么都不做呢?

战后德国:醉酒必然带来宿醉的痛苦

幸存者也好,杀人的那一方面也好,两方面都有很深的罪恶感,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德国人或者西方人,他们的生活态度不够好。比如说换成我们的话,我们可能怎么样?如果我们幸存,其他人全都死光了,那我们会形容这种状态叫“还好死的是其他人,我活下来了”。又或者是我过去干过一些坏事,我们历史上做了一些集体的坏事,今天回想起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还提他干什么呢?最重要的是要发展向前看。

但是德国人好像不能接受这一套,就像我刚才讲的,德国在战后也曾经有过一段对于这个历史,一种比较消极看待的态度。

我几乎不费分文地在成千努力补习和学习的人的圈子里受教育,报名听业余大学的课程,成了名叫“桥”的不列颠中心的常客。同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讨论集体罪责,我跟所有这些人一起感到有罪过,他们当时想的是:我们现在承担罪责,那么事情也就会过去,将来情况好转时,我们也就不必再感到内疚了。

今天,对我来说,这些都已成往事;今天,我也懂得了战后的醉酒状态只不过是一种醉酒状态罢了,它必定带来宿醉的痛苦,像一只雄猫,喵呜喵呜叫个不停。今天,它已经宣布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而昨天,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亲手干的行为或者罪行,还是新鲜的和血淋淋的。

——《铁皮鼓》

我不为国家骄傲,我不能

西方国家重新占领西德和苏联占领东德之后,双方都试图要让这几个国家重新站起来,摆脱过去的历史。问题就来了,这段历史到底该怎么平衡它?在上一届世界杯他们得冠军之前,有好久这个国家到处都很难看到国旗,为什么?

对今天的德国人来讲,如果一个普通老百姓说:我为国家骄傲!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一听这话,马上就联想到你是不是很爱国?你很爱国,你是不是很爱集体主义?你很爱集体主义,那是否表示你想把我们带回过去那套极端的国家主义的立场。他们这么敏感。

最近,德国接受了许多叙利亚和中东地区去的难民。这些难民去了之后,很多老百姓在日常生活里开始已经有点紧张,觉得一个国家忽然多了几十万、上百万语言不通、宗教不同、文化上很不一样的人,大家能够相处得来、适应得了、德国消化得了吗?

但是德国的主流媒体,很少对这个问题做出这样的置疑,为什么?谁如果敢在报纸杂志上说这么一种怀疑,说我们德国不应该接受那么多难民,你马上就被人骂:“你是法西斯,你是纳粹!”这个国家已经从过去钟摆的那一端摆荡到这一端。

而德国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其中一个使得他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就是我们今天讲的这本书的作者格拉斯。其中一个使得这个国家变成今天这样子,对国家、民族、集权这么敏感的一本书,就是我手上拿的这本《铁皮鼓》。

如何处理羞于启齿的过去

那么说回来,格拉斯他的少年时代,也跟很多他的同龄人一样,参加过战争。几十年来他不断地给人一个感觉,就是这个人永远站在道德高地,非常严酷地去要求德国国民要面对历史。1990年东德、西德要统一的时候,他还反对过。他说这个国家不能统一,这个国家要是统一起来,大家一爱国一怎么样,马上又要变成过去那种军事化国家,不行!

他极端到这个程度,那么由于他的道德政治立场是这么的严苛,因此很自然大家也会用同样的标准看待他,问题就来了。2006年的时候,他出了一本自传叫《剥洋葱》,里面提到一件往事,说他当年16岁的时候被征召预备入伍,结果把他分配到了“SS”,亲卫队,武装亲卫队,也就是纳粹党卫军。

纳粹党卫军,是恶名昭彰的部队,他居然去过这个部队。后来很多人为此诟病他,也有很多人同情他。从格拉斯的这个经历,从他对别人的那种严厉的要求,跟他自己好像有意隐瞒这段往事,恰恰可以说明的是他以及这本书里,那种很特别的对待历史,对待过去的罪恶的一种态度。

为什么这么讲?你这辈子参与过一个集体罪行,你做过一些很对不起良心的事,你会羞于启齿。你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你心里可能很难受,你不断地给自己压力,你不断地谴责自己。这种压力有时候会转化成一种外向的、对外面世界也要求一种很严格的、道德上的、思想反省水平上的、非常高的一个标准。

《铁皮鼓》这本书,它真的是一本非常古怪的书,五十多年前它刚刚出版的时候,震撼全世界文坛。甚至开启了后来我们所知道的,拉美的魔幻写实主义,里面荒诞、幽默,有时候像恐怖故事一样,有时候看了让人睡不着觉,有人看了哈哈大笑,其中一些场面,色情得不像话,伤风败俗,他用来处理这么严肃的一个大问题。

但是格拉斯的示范告诉我们,只有透过这么扭曲、这么曲折,一种近乎狂欢的、暴力的方式,你才能处理那段你自己不知道如何启齿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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