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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鹏: 瞎爷

2016-01-05 16:13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康鹏 浏览:42714658
内容提要:时间久了,就是老鼠也不怕瞎爷,还在附近停留片刻,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望瞎爷,看是不是还活着!

 

康鹏: 瞎爷

 

瞎爷老了,真的老了。

瞎爷在我眼里几十年都这样。常年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下面两个口袋中总是鼓鼓囊囊的。不时的就会摸出些小东西,如打火机,烟袋;有时是枣子,瓜子类的。我有好长时间为了这些小吃食,总是在正午家人休息时偷偷溜出门找瞎爷玩。当然,那时我还很小。

瞎爷并不是瞎子,只是鼻梁上总架着一副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像极了老屋里装醋的玻璃瓶底,边缘很厚。坐在他身旁,迎着太阳,侧着斜看上去,镜片上一圈圈波纹样的纹理清晰荡漾。能晕花人的眼。我有时趁他迷糊,就趁势抢过来架在自己的鼻梁上,四处张望,眼前的景致模糊一片,白花花的,没有一个是清楚的。晃晃脑袋,眩晕的直犯恶心。瞎爷这时眯缝着眼睛,满是皱褶的脸上堆满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和满足,并抢过眼镜笑骂:让你骚情,这是你能用的东西?嘿嘿着能乐半天。这是我经常和瞎爷做的游戏,乐此不疲。

其他人或孩子没人敢这样干,即使好奇心促使抢来眼镜看,往往不是招来谩骂就是恶揍。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戴眼镜的。眼镜就像学问的招牌一样刺激着没读过书的村里人,瞎爷的眼镜好像无形中在提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但平时下地干活眼镜不但碍事也并没使瞎爷比别人高明多少。时间久了,“瞎子”就被恶作剧式的传叫开来。只是在背地里嘀咕着叫。当面良善的村里人是不会这么下做的。

我从没叫过瞎爷“瞎子”,父母也没有。我只会喊他四爷爷,因他排行老四。村里人喊他瞎子的事还是我说给他听的,他或许早知道别人拿他寻开心,但还是夸我是个乖娃。并给他储存的大红枣慰劳我。这也是我愿意找他玩的另一个原因。他没将我“翻舌”就是告密的事告诉我父母。在村子里是不纵容小孩子打小报告的。认为这样惯出来的孩子没出息。小时候很懵懂,后来才明白,那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不许人后拨弄是非或言人过失。明白后我就很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以至于工作后好几次因此很不得领导赏识,但是总改不过来。我才意识到童年的教育有些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庆幸的是我童年周围的人都很质朴,善良,也算有了较好的启蒙。

瞎爷年轻时很风光,是供销社醋厂的酿醋技术主任,算是技术工。酿的醋醇厚酸爽。据说市长家都要吃他酿的醋。想想也正常,那个年代,一个市里就那么一家酿醋厂,不吃他酿的估计也就没得吃了。他为此很骄傲,看不起村里的人,认为他们是泥腿子。有时候村里买醋,找他帮忙,往往得看他心情。其实他也是从村子里出去的,市里建醋厂向广大农村招酿醋的人作为技术骨干力量。他跟着老娘讨教了几招,仗着读过几天书识几个字于是让招工干部刮眼相看,就成了村里出去的能人了。

瞎爷很受器重,人也聪明能干。通过摸索也把醋酿的有模有样,竟当上了主任。家里婆娘在他眼里是越来越上不了台面了。开始稍有不对只是训骂,后来渐渐拳脚相加。那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只是承受,从不在人前说什么。只是日渐憔悴的身子骨和没了笑容的脸,让村里人明白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恐怕过不上城里人的生活了。在生下我粉粉姑姑后不久,就撒手归去了。死了,瞎爷连杨木棺板都没给置办一副,同本家兄弟用草席裹了匆匆葬在荒野,没能进祖坟。理由是没给他家生个顶门立户的。

不久后,瞎爷就和一个卷头发的城里女人好上了。听说回村后,村里人都不敢直看那女人,洋气极了。她也没有和村里人打过什么交道。只是后来,我的爷爷帮过她些小忙,还能说上些话。每回到城里,总会绕过去看看。有关她的事情爷爷知道的最多。那个女人很争气,过门一年就给瞎爷生了个小子,很壮实,也很英俊,现在在省城工作。女人倒也本分,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年,侍奉姑婆,帮助务弄庄稼,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毕竟,城里的姑娘见过世面,能说会道,慢慢的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尤其是那些壮年劳力往往在忙完自家地里的活计后,不由得去帮她做些女人没力气干的活。倒也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女人身上的洋气很让人舒服,心醉,大老远的口还未开就能看见那鲜活的笑容,比自家死人脸的婆娘看着舒心。再说乡里乡亲的一个城里女人在乡下过活不容易,多帮撑点总没错。从此村子里好像死水起了微澜,人们的日子说不上多了点什么,男人们心中似乎有了些模糊不清的期盼渴望,出门时破烂的衣服都要前后拾掇拾掇,平日里的蓬头垢面也干净了很多。

起初,瞎爷的爹娘还不觉得有什么,慢慢的就忍受不了了。看见村里人和女人说笑,心里就像吞了苍蝇样不是滋味。传统的老人一旦起了疑心,质朴善良就会变成愚蠢的固执。原本美满的日子,在老人的挑拨下发生了变化。瞎爷认为女人不守妇道,败坏了他的门风,女人认为瞎爷污蔑她的清白。城里的生活并没有改变瞎爷多少,他依然认为“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只有打才能维护他的尊严和话语的权威性。这个女人可是和死掉的婆娘不一样,挨了一顿委屈的饱揍后回娘家去了,人家可是城里人。瞎爷于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城里人即使做了婆娘,那也不是你个乡下人能揍的。被人家娘家人打回了原形,婆娘也丢了,儿子也跟着走了。没了工作的瞎爷就像断了脊梁的老驴,再也没有直起过腰。侍候的二老下了世,瞎爷的日子就越发不像日子了。

再不像日子的日子也得过呀。瞎爷连着子女老人的田地总共有三十多亩,女儿出嫁了,儿子上学跟娘在城里。他一个人就务弄田地,生活倒也过得去。自从儿子考上大学,瞎爷也起了变化。不知从哪里找了些破旧的阴阳五行之类的书籍研究,还得了些门道。在天气预报编瞎话一样乱飞的农忙时候,常常给村里人指点时节,惊得人们到处交头接耳。难怪人家儿子能上大学,这“瞎子”还是有些文脉的。我们几家跟瞎爷的庄子在一个线上,夏天碾麦的场都是一家接着一家的。人们说“麦黄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在这个季节黄土高原上多雷雨,麦子熟了,不收回来放在场里,有时隔天麦子就得到地里用手去刨了。碾场时,早上还艳阳天,到中午就暴雨倾盆;或早上阴云阵阵,过午天气晴朗。很难捉摸,就是在有经验的老农也是经常阴着脸,常常攀高望天也难摸准消息。只有一个字“抢”,抢黄天。跟老天抢粮食,很是辛苦,懂点阴阳的瞎爷在这时候就有点风向标的意思了。

瞎爷下地,我们就下地。瞎爷晒场,我们就晒场。瞎爷碾场,我们就碾场。蒙对几次后,瞎爷在农人眼里就不一样了,很高大。经常有人提前拿了好烟、好茶去请教。起先只是天气,慢慢的什么出行啊,动土啊,安灶的都去请教。瞎爷乐此不疲,还鲜活出别样滋味来,有时候还摇头晃脑的哼哼几句酸曲。有次,天上阴云薄雾在太阳上了老高还没褪去,场中的麦子已捂了好几天,再不打碾就要长芽了。人们去向瞎爷讨主意,瞎爷也含糊其辞。急了脚的农人以为瞎爷拿捏扳扯不肯透漏天机,所以都长了眼看瞎爷怎么办。这天早上,见瞎爷出出进进几回,只是前前后后的在天上张望,就是不见动手摊场。以为又没戏了,纷纷回家吆喝婆娘做饭,准备歇歇。忽然,隔壁家老军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瞎爷摊场了怎么办。这天也不见开。万一麦子再淋了雨,今年就吃不成了。我们就琢磨,瞎爷是懂阴阳的,他碾场就说明天下不了,为了保险,再看看。不行前晌歇息,赶后晌,不碾也可以把麦捆拉开晾晾。拿定主意就准备吃饭,刚要吃停当收拾盘子。天上豆子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敲响了屋上的瓦面,想起已经摊场的瞎爷就抓起草帽跑出去帮忙。一帮人将摊了半场的麦穗收拾落起,用雨布遮好。只见瞎爷脸色羞红,很尴尬的一边望天一边骂,这贼老天,贼老天。众人也相互望望,哄堂大笑。之后,每到抢黄天的时候,人们就想起懂阴阳的瞎爷,说笑一番,徒添很多乐趣。

儿子让瞎爷快活了很长时间。毕业后听说进了省政府工作,村里人很羡慕的说,外老怂能挣了半辈子,临老要进城了。瞎爷说话声音比平时也高了很多,可后来一年年也难见上儿子个影影,就是回来晚上也难得和瞎爷待一会。村里人再调侃瞎爷进城的事,瞎爷就梗着脖子狠狠地说,进城干“撒”去,添乱去嘛。娃干事业要紧,我一个人过快活着呢。

一个人的瞎爷,话越来越少了。倔强的脖颈顶着满是皱纹的额头微微半仰着,鬓角上花白的乱发粘着些草屑,鼻梁上架的那副眼镜度数越来越高了。见人,别人不打招呼他从不先开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老远就告诉人们他的主人是谁。他家的院子里满是蒿草,只有走人的地方才有一条很窄的小径,风吹过,飒飒的声音老让人不由得四处环顾,怕从什么不经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突然出来。最怕的是老鼠,院子里到处都是,它们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肆无忌惮,好像这里它们才是主人。

瞎爷家坐北朝南,房子不多,原来是半明半暗的庄子,后来暗庄子填了,才变成了明庄子。进门靠右边是厦房,养牛羊用,现在变成柴草杂物间了。东边有三间瓦房,里间厨房并卧室,外间做客厅。青瓦早就成了灰黑色,瓦缝间长满了杂草,屋顶的烟囱也塌了一半。若不是早晚的烟火气,恐怕没人会认为里面还有人住。瞎爷平时就睡在厨房的土炕上,半边炕破席子上放着个老式收音机,这是除老鼠外唯一会出声的老伙计。连着炕的是二尺见方的土锅头,可以做饭。做饭点着火,烟就从炕洞里经过出了烟囱,还会将炕暖热。只要不是冬天,就不用再烧火,晚上就能睡人,很省事,也省柴火。做饭的案板是老物件,有些年头黝黑发亮。案板上多是剩饭和没洗的碗筷。总有老鼠在上面窜上跳下,有时候几只打架还吱吱乱叫,瞎爷从不害它们的命。我问缘由,瞎爷笑着说,养着听音音,再说,一个人多余的饭也吃不了。或许是怕孤独吧!只有女儿粉粉隔三差五来帮着收拾收拾,顺便张罗些吃食,可过不久,一切又回到原样了。

瞎爷真的老了,已经老到不讲究吃穿了。往往在院子里向阳的背风处一蹲就是半天。只有那个老收音机呲呲啦啦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在院子里飘着。时间久了,就是老鼠也不怕瞎爷,还在附近停留片刻,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望瞎爷,看是不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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