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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海时报》雪漠:七零年代的爱情

2015-10-08 08:0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浏览:43793245
内容提要:证悟者并不是一堆道理组成的标本,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是破除了所有执著,不再有迷惑而已。

 

雪漠:七零年代的爱情

 

大约在初二的时候,学校来了一班新生。他们上初一,跟我们初二是一排教室。每次下课,不远的墙角处,就会有几位女生在玩耍。其中一位女生,名字中有个“莲”字,我就偷偷叫她莲子。

莲子是另一个村的,离我们村不是很远——但在那时的感觉中,还是有点远,因为那时全靠步行——她有个姑姑嫁到了我们村。在她上初中前,我就对她有好感。那时节,各大队——后来改叫“村”了——的学校之间,常常进行文艺比赛,我是夹河小学的文艺台柱子,她是另一个小学的文艺台柱子。我们互有好感,但从来没说过话。

她上初中时,我们就有了见面的机会。一下课,她就跟一位女孩在墙角边望我们这边,我觉得她在望我,心里总是热热的。后来,我证实了她真的在望我。一次我路过她教室,她正在擦玻璃,一见我,她的眼亮了,就定定地望我,我很害羞,快快地过去了。此后,我总是盼着下课,因为一下课,就会看到莲子。

后来,莲子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我进了学校的武术队。她当宣传队队长,我当武术队队长。学校的南面有个戏台,当她带着宣传队去戏台上排练时,我就带着武术队去那儿。我很想接近她,但我的接近方式很有意思:当她们排练时,我也带着武术队去台上训练,只几下,那踢飞的尘土就会赶走她们。本想接近,但这种接近,却有着赶走的外相,真是有趣。

那时节,学校都搞文艺活动,学校的宣传队时不时就会上台表演,莲子总是主角兼主持。她报幕时,眼睛盯的肯定是我——我那时这样认为——怪,台下有数百人,黑压压的,她为啥总是望着我报幕?后来,同学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开始给我起外号。一下课,他们就叫:“房子里盛开水,红莲在喝水。”他们将我们两人的名字,全放进这话里了。我心里当然高兴,但面上,总是害羞的。谁一叫,我就假装不高兴,追上去打他。

孩子们流行一种游戏,老是将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对应了,编入一句话里,比如,许建生和张秀兰好,就这样编:“一张绣着蓝花的布,盖着许多矫健的书生。”同样将男孩名和女孩名编入了。这成了那时我们常做的游戏。

一年多的初中生活里,我一直默默地喜欢那女孩,但我们一直没说过话。每次相遇,都是她望我,我望她。她的望很大胆,老像要将人吸入灵魂深处,但我们却连招呼也没有打过一次。我甚至喜欢跟她有关的很多东西,比如她爹的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有牌号,她爹的自行车号是032647。我一见这号码,就像见到了她,心头马上涌起一晕热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号码,可见我对它的印象有多深。

从初中,直到今天,我跟莲子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我们根本算不上恋爱,甚至算不上交往,但在被班主任训个不停的那时,这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缕阳光。我总是等待着下课,然后,一边玩耍,一边望墙角处的她。她也总是那样望着我。就是在那短短的课间十分钟里,望着莲子,我就能一下子忘却班主任所有的臭骂,甚至再次上课时,班主任那魔咒般的骂,我听起来也如同天籁了。那甜蜜的十分钟,化解了一个孩子心中所有的疼痛。那段时间里,我就是在甜蜜和臭骂中度过的。因为小时候尝过被臭骂的难受,所以,后来当老师时,我从来没有骂过任何一个孩子,甚至在校长狠狠地批评我之后,我也不会将那些不快的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这不是我的教养有多好,而是我实在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受到伤害。有时候,伤了一个孩子的心灵,会伤害他一辈子,严重的,会葬送他的一生。

一年后,我考上武威一中,离开了乡下,就很少见到她了。每次回家的时候,看到她曾经走过的那条小路,我便能“听”到她的笑声,想起她的那种“望”,这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总在滋养着我的心灵。所以,我的情感世界也是极其丰富而敏感的,只不过,我很少对外袒露自己的内心。我很珍重与他人交往时的那份真诚,这让我看透了很多浅薄和轻浮。

多年之后,我结婚了。婚后有一天,妈说:嘿,以前,某某的侄女(妈说的就是莲子)想嫁给你,我一口就回绝了。我一听,心里很难受。我说:妈,你咋不问问我?妈说:我还以为你找双职工呢。我倒不是为没娶到莲子而遗憾,我是替她难受。在乡下,女孩是不会主动向人求婚的。自古有女百家求。莲子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叫她的姑姑向我家提亲,而我,却是在结婚多年之后,才得知了这件事。所以,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有人问,要是那时,你妈真的问了你,你会娶她吗?我想了想,说:会的。在《大漠祭》出版之后,有人说,灵官即使回来,也不会娶莹儿的,人家一个高中生,会娶一个农民吗?我反驳道:咋不会?我妻子的户口,不是还在农村吗?她也是个农民。那人又说,也就是你,换上别人,不见得会那样做。他说得没错,很多人眼中的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只是,很多时候,那所谓的门当户对其实与真正的爱情无关。爱情,一旦附加上一些条件,就变质了。现代人的婚姻多讲究物质实惠,多是功利的,殊不知,源于功利,毁于功利,这就必然导致现在的离婚率居高不下。

我闭关之后,就没有再听到莲子的消息。十多年后,我出了关,回家看望母亲,在公交车上,正好遇上了她。非常尴尬的是,我很想主动给她买张票,但我的身上,只有自己买票的钱。她取出钱,递给售票员,说买两张。我急忙说,谢谢,不用,我的我买吧。于是,我们各买各的票,随后,各自坐在座位上,一直到下车,没再说什么。

这是我们三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交谈。现在回想起来,很像电影,有时候,生活比电影还精彩。不过,出关之后,再见到莲子,我的心却宁静如水,望她如望一幅画,虽也时时想到那时候的温馨,但在心中却不留一丝执著了,有的只是对她的另一种东西。世界在我心中,已变了。面对眼前所有的人和物,心中只有那种浓浓的爱。

这次回凉州,我也给莲子打了电话,但电话通了之后,却言不由衷地问起了她的老公——也是我的一位老师。

我一直没有再见她。我一直不想破坏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

读到这里,也许有的读者心里会纳闷:雪漠不是“成就”了吗?咋还惦记着这些私情?写出这段经历,我是想告诉关心我的朋友,其实我也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我也是一个平常人,有着平常的经历,有着平常人的情感,后来,我之所以实现了超越,是因为我有向往、有拒绝、有坚守,终而破执升华,仅此而已。千万不要神化我。所有神化我者,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以后,我还会专门出一套书,叫“息羽听雪”,我想以点评过去日记的形式写我三十三年来的变化和历程。为的,也是让你知道一个尽量真实、完整的雪漠。也让你知道,证悟者并不是一堆道理组成的标本,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是破除了所有执著,不再有迷惑而已。

现在,好多人其实在用自己的想象来塑造我、要求我,给我贴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标签。我虽然写了一些书,记录了自己生命的痕迹,但是,那些痕迹真正利益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需要这些痕迹的人。他们都想从这痕迹中,看到某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对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也许能提供另一种可能性。在我过去的生命中,因为缺少一种参照,我走过很多弯路。虽然现在看来,很多所谓的弯路,其实不是弯路,它们给了我必要的体验和磨练,我才能成为今天的雪漠。但是,我不愿因为这个理由,就从一个鲜活的生命,被阉割成没有人类情感的雕塑。因为,我反对别人对我的膜拜,我只是展示另一种活法,这有点像地铁上的乘车指南,它会告诉你,走哪条路,会有怎么样的命运。

在西部,就是这样,很多有才气、有天赋的西部女子,年轻时,都有梦想,心气都很高,嫁人之后,却被生活、环境及诸多因素磨砺得变了样,不仅相貌变老了,心也变混沌了,不再敏感了,不再浪漫了,也没了梦想,最终,都没有走出她们的命运,碌碌一生。没办法,在那种环境里,由不得你不变的。那种命运的大力,谁也挡不住,很多女子曾经都是杜鹃,但啼血鸣叫了几声之后,最终还是认命了,甘心做了老母鸡。一个弱女子,在那股浑浊的大力中,也根本走不出变成俗婆娘的命运。这一切,我的感受很深,在《白虎关》里也写得比较多。兰兰历尽沧桑后的诸多心理描写,就是我面对西部女性及其命运时的思考。在西部,很多女人一旦嫁人,就定格了一生,对她们,我寄予了很深的同情,但却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每每念及,总是感慨不已。

当我走出凉州,走向更大的世界时,每次遇到有梦想的孩子,我总是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实现梦想。我真的不希望,那么有梦想的孩子,最终成为混沌的俗人。那是我不忍看到的。我的学生中,也有这样的孩子,他们都有自己的梦想,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给他们创造一些好的条件和机会,让他们能在这一平台上,跳出最美的舞蹈来。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一个人的西部》,标题系编者所加

 

《滨海时报》20151002 星期五

http://bhsb.tjbh.com/html/2015-10/02/content_4_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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