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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瑾:谭家湾(下)

2015-09-25 10:14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力瑾 浏览:43870349
内容提要:小河确曾流经过这村庄,如今,村庄是否也像我一样,留恋着那曾共同相依相偎的日子呢?

 

力瑾:谭家湾(下)

 

人家越来越少

 

村庄,对于长期的定居者来说,变化是不大的,有时往往感觉不到它的变化。就像一对窝居在瓦垄下的麻雀,月月年年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同一个鳞次栉比的瓦片堆积成的屋顶以及对面的同一棵树。但是,村庄确实在变着,像一条风平浪静的河一样,你粗看看,看不到它在流动,走近它仔细看,赤脚站在冷水里,便会发现河水确实在一刻不停地不紧不慢地流淌。

对我来说,村庄的些微变化都能感觉到,也许我的心和神经比别的村人更敏感更脆弱之故吧。三十多年来,村庄的变化是令人惊异的。我不知道,村庄的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是对还是错,是进步还是退化,是在向更文明迈进还是在向更野蛮挺进。

在我家屋后,有一条小河。我小时候,小河水日日夜夜不停地向东流着,一路唱着欢快的歌。那时,小河水清澈见底,天光云影,两岸的房屋、炊烟、芦苇、柳树全都倒映水中,清晰可见。小河里,鱼鸭成群。小河,是各种鱼虾的游乐园。我清楚地记得,什么时候想吃鱼了,父亲在小河里摆放上鱼网,提起来,总能见到网中活蹦乱跳的鱼——大鱼小鱼都有。夏日,孩子们都赤裸着身体在小河里游泳。小河,顿时铺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后来,小河被筑路拦腰截断,小河变成了一只臭水塘。昔日健康活泼可爱的小河,消失了,只能在我的记忆中继续它的流淌,继续它的欢歌。我为小河哀哭,鸣不平。人类,凭什么把一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流扼杀摧毁?

我在不久前,曾写过一篇文章《走进记忆深处的小河》,在文中,我这样写小河:“一条小河也是一个生命过程。小河也有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爱、恨、情、仇,也有荣、辱、盛、衰。只不过,小河的生命过程,比我们人类的生命过程时间更长久,活动范围更宽广,经历的世事沧桑更复杂,比我们人类更贴近自然,贴近泥土,比我们人类更深入土地,更深入地球的记忆。一条小河就是我们人类中的一位圣人先贤,默默地用他的深邃的智慧和博大的胸怀,成百上千年地润泽着我们日益萎缩、干枯日益物化、分裂的心灵。”写下这文字,也算是对小河的祭奠和无限怀念吧!

小河确曾流经过这村庄,如今,村庄是否也像我一样,留恋着那曾共同相依相偎的日子呢?村庄,也在怀念一条逝去的小河吗?

站在田野里的渠道边,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粉红色的草紫,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割羊草。

那时,村里羊养得多,地上的草几乎给村人全割光了。于是,人们便瞄上了生产队田里大片大片的草紫。草紫,也是羊的最佳饲料啊。生产队派人日夜看护着草紫田,不让人有可乘之机。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孩子们,总能在自己的羊草筐中偷到足够多的草紫。就在我怔愣的当儿,几个同伴已经蹿进草紫田,疯狂地大把大把地割起草紫。

草紫田的对面,是碧绿的麦田。风过处,麦浪阵阵,浪尖上,偶尔有几只燕子在翻飞,犹如在风浪中航行的帆船。麦田边,是盛开着金黄色花朵的油菜。有时,让看草紫的人发现,我们孩子就连人带筐躲进麦田里、油菜田里。我们人小,躲在哪儿都行。大人,都是日本鬼子,两眼只会朝前看,而不会往旁边望。不止一次,大人就从我们的头边径直往前追奔过去了。

许多年以后,当我从书上知道被我们当作羊草的草紫,就是紫云英时,村庄的田里,已经再也寻觅不到开得艳丽的大片的草紫。草紫,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一方舞台。不知何时,粮食作物的青青麦苗,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现在的孩子,在春天的时候,再也见不到田野里大片的草紫和阵阵的麦浪,他们只看见一片片被空田分割的金黄的油菜花。草紫和麦田,成为我遥远的记忆。现在的孩子,永远地被剥夺了对草紫和麦田的记忆。将来,他们到我这样大的年岁回忆时,田野的颜色和模样肯定与我的不同。他们对村庄的记忆,也必定与我的不同。我记住的,我所述说的,只能是我眼中的村庄,我心中的记忆。我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

那次去父亲的哥哥——我的伯父——家做客,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深冬的下午。路上,经过一大片桑树地。桑树全都光秃着枝条,像伸着手臂乞求的老妇。桑地里,不时地有一二个破残的坟堆,偶尔有几只麻雀从身旁飞过,停在桑枝上、坟堆上鸣叫几声。地上的草,早已枯萎,在寒冷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整片桑林,呈现出冬的荒凉和破败。

突然,父亲指着不远处的一块桑林说:“你看,那儿就是你爸小时候住的村庄。”我惊谔不已。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一个村庄从大地上消失了,再也看不出它曾存在的任何蛛丝马迹,这可能吗?我想,那儿一定还留有村庄的印记的。可望过去,见到的是与任何一处桑树地相同的桑树地,没有显出丝毫的不同。父亲告诉我:这儿原有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张家斗。后来,有的人家搬到西边的田湾去了,有的搬到北边的南于家去了,有的搬到东边的塘店去了,如此这搬那搬,好好的一个村庄就没了。搬完了人家,没了人家的村庄,还能算是个村庄吗?残留的破旧房屋,经不起风吹雨打,也相继坍圮了。后来,人们在旧的村庄地上,种上桑树,一年年过去,就长成了现在这样的一片桑树地。

父亲说的是真的吗?村庄也会逝去吗?那么村庄里的人呢?村庄里的猪羊猫狗呢?村庄里的鸡鸣声鸭叫声呢?他们(它们)都到哪去了?一个村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消失呢?什么原因逼着它消失?是因为它离别的村庄——田湾、南于家、塘店等村——太近了吗?村庄与村庄,也像人一样在走着一条竞争之路吗?也像生物一样走着一条适者生存的淘汰之路吗?村庄消失了,对这村庄的记忆也会同时消失吗?父亲会忘记它吗?大地会忘记它吗?流经它身旁的小河会忘记它吗?飞临它头顶在它的树梢上休憩的鸟儿会忘记它吗?谁会记住它?谁又会忘记它?

现在我居住的谭家湾,也会有一天,像张家斗一样从这儿消失吗?连同一村庄人的恩恩怨怨悲欢离合,一村庄的鸡鸣狗吠,一村庄的树木,一村庄的风风雨雨,全都悄无声息地一下子消失殆尽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天,不知道这一天在何时降临。但我确实知道,这村庄一直在变化着。

村庄的路越来越大,路上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村庄的楼越来越高,楼里的人越来越少;村庄的人家越来越富,村人的脚步越来越匆匆;村庄的白天越来越长,夜晚的睡眠越来越短;村里的房子越来越多,村里的人家越来越少……

一条不归路

又是冬天。寒风呼啸,万物凋零。又是深夜,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睁着冷眼的星星。听不到任何村庄的声音,鸟鸣声,鸡叫声,狗吠声,小虫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小村睡着了,就像个死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小村的人也都睡着了,在各自锁着的门的背后,做着或甜或苦的梦。醒着的,只有我和风,还有头顶的几颗星。

我睡不着,独自躺在床上拥被而渥,随手拿起一本书,是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事情很多,他能记得完吗?我想起那本书不同寻常的来历。那是去年的春天,我惊悉苇岸英年早逝。一位用心以季节的缓慢却执着地写着自己的文章的人,一位大地的真正歌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吗?我是何其不幸,竟生而不能与其晤面,死而竟未得他的一文一字?我只是零星地在借来的杂志上读到过他的几篇文章,但一个人与一个人相识相知,不在于所作的交流的多寡,而在于交流的深度。足矣,几篇短文,足够让心灵相近的人,走进对方的心中而永驻其间。我怀着无限悲痛的心情,给他的妹妹马建秀写去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问候,同时也向她提出了希望拥有他哥生前唯一的一本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这一迫切的愿望。有其哥必有其妹。想不到,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此书她家里已被人索完,要想拥有的话,可去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邮购。我与她素昧平生,只是以他哥的一名无名读者的身份去信,求她帮忙,她竟如此关切、认真,不敷衍了事,在一切讲物质报酬的今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一个人需要的其实很少,只要一点点关心和爱就能令他感动一辈子,感激一辈子。“下雪时,我总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荚被风从树梢吹散。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世界之外的一场大风刮落。”读着苇岸写雪的句子,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升,虽是冬天的深夜,我仿佛也感受到了夏日榆荚随风而散的喜悦。在这样寒冬的深夜,在这样偏远的村庄里,还有谁会像我一样不寐,在与诗人、思想者作精神上的交谈呢?

我是农民的儿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却在做着精神贵族的梦。这,是合时宜的吗?我睡不着,屋外的风也睡不着吗?风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还醒着,为什么还要马不停蹄地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风在寻找什么?风在追求什么?头顶的星星呢?星星又是为什么睡不着,又是为什么醒着?星星睡不着的原因和风的一样吗?星星、风,它们醒着的原因和我的一样吗?它们也是在与一位我们人眼看不见的大诗人、大思想者作倾心交谈吗?它们也是在做着精神贵族的梦吗?

村里书读得最多的,是我哥。他八岁上学读一年级开始,由小学而初中,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学,一直读到研究生、博士生。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博士生三年,他一共整整读了二十一年的书!他读完书之后,(其实没读完时已不在村里住了,只是每年像候鸟一样,来村里转上一圈。)就走出了村庄,远离了村庄,在陌生的大城市中过他远离了土地和乡亲的日子。

接下来书读得多的,要算军妹了。她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中专卫校,便去读中专。中专毕业后,分配工作,在城里的一所医院中当护士。她读了十一年书,和我一样,她却也走出了村庄,远离了村庄,在柏油马路充满了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生活。读十一年书的,村上还有勇军和大块,他俩一个读的是中技,现在在市航运公司工作,一个读的是高中,现与人合伙办着工厂。他俩,也走出了村庄,远离了村庄。不知为什么,村里读书的孩子一个个地都走出了村庄,好象一只只雏鸟,等翅膀长硬了,都飞离了旧巢。至今还留在村中的,只有我一人。

我是一群雏鸟中最笨的一只。我没飞走,是因为我的翅膀还没长硬吗?有一天,我也会像其他的同龄人一样,拍拍翅膀,远走高飞吗?

我的同龄人中,读书的都走出村子去了。那些没读书的(只有小学或初中毕业),他们是否留住在村中呢?他们也都在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用各自的方式走出村去,留在村中像上一辈一样在田间劳作的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个。村庄,生他们养他们的村庄,为什么留不住自己的孩子?走出村去,走向城市,走向远方,为什么会成为村人心中的梦想?一代代人在这个村庄生活,在村里辛勤流汗,在村里爱在村里恨在村里哭在村里笑在村里打骂,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实现走出村庄这一梦想吗?走出村庄去的,他们还会再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走出村庄去的路,是一条不归路。走出去的,大多数再没能回来。许多人,走着走着,就老了,就走不动了,就老死在路上。可是,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在这一条不归路上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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