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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强:一棵枯树在守望

2015-08-21 06:36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杨宣强 浏览:44287632
内容提要:那棵皂角树,被虚渺的雾气笼罩着,影影绰绰,守卫着最后的村庄。

 

 

杨宣强:一棵枯树在守望

 

乡村静静地站在那儿,暗淡无光,寂寞惆怅,如同一个人,满怀忧伤!

记忆中郁郁葱葱,顶天立地的高大树木,不复存在,如同时光不再,那些高大的树木,随同青壮年,去了远方的城市,不同的是,那些青壮年还有回来的一天,而树木永远留在了城市,曾经生长树木的地方,是一个又一个大小不等的坑,黑洞洞、暗幽幽的,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像一双双渴望的眼,它们随同村庄一起沉默,保留着对苍松翠柏、奇树古木的最后念想。不多的钱款,人们便出卖了古树,没有古树的村庄似一座坟茔,只有低矮的苇草,挨挨挤挤,生长着一村的荒芜。

夏天来了,知了躁鸹着乡村最后的热闹,除了少许的老人和幼童,没有其余的人,他们为了生计,纷纷涌入城市,开始艰辛的打工生活,只有我,独自从城市归来,作短暂停留,寻找遗失在村庄的疼痛或温柔。走过一条残破的小巷,穿过一片晾晒场,视野一些开阔起来,曾经记忆中绿油油的田野,现在成了一幅待完成的油画,大多的土地撂了荒,山丘起伏,土陵伸延,河湖干涸,这样的场景,让人诧异、疼痛、惊叫!是谁养育了人类?是脚下的土地!当土地不再生长庄稼,不再供给作物、粮食,不再充满生机和兴旺,这难道不值得所有的人反思么?

乡村、田园、故土,这些温馨的字眼,这些诗赋的意境,是无数游子最后心灵和精神的港湾。“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池塘生春草,柳园变鸣禽”、“野旷河岸净,天高秋月明”,这是谢灵远的灵慧和境界。还有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他们描写的自然风光、农村景物,那种安逸恬淡、隽永优美、恬静淡雅,随风而逝。如今,流浪的心,再也寻不到温暖,静谧。

村头,一棵粗壮的皂角树,正把无力的头颅伸向浩渺的天空,杂乱的枯枝仍生长着不死的信念,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它早已死去,这是它的不幸,又是它的幸运,假若它活着,它早与其他的同伴一起,去了远方的城市,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岁月的沧桑,斑驳陆离,这棵老树,死在故乡的土地上,没有皂荚的脖颈上挂着一口大钟,沉闷、苍老、厚重,层层锈迹,多少年,钟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它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我是听着这口钟的声音长大的,那时,人们下地劳作,收工回家,全凭钟声的号召。钟是特定历史的产物,它锈蚀笨拙,不再能发出声音,它与树一起,保留着村庄最后的秘密。惊恐和迷茫的神态,是它们最后的表情。决绝而无奈的时光,把它们远远抛下,那些追赶时光的人和物,无法容忍村庄的安静与平和,他们走了,一波波,风一样去了远方,只留下,寂寞的村庄。

树干下,一根缰绳仍牢牢拴着,绳索的另一端,轻飘飘的,剩下一缕虚幻。

一根牛的缰绳,一端系在树干,一端拖在地上,孤独落寞的样子,如无家可归的老妪,蹒跚在落日的余晖中,瘦削的身躯,佝偻的腰身,讲述着生活的艰辛。曾经,绳索的另一端,拴着一头牛,牛在幼年,刚在撒欢的年龄,就被人用绳子穿在了鼻子上,它从此失去了自由,在鞭子与呵斥中开始一生的忙碌,年年月月,在这棵古树下,牛反刍青草,反刍没有尽头的日子。苦,累,它早习以为常,它对那些土地一往情深,它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抛弃土地,那有着婴儿般微笑的面孔和鲜花般盛开着的土地,是多么惬意而温馨,仿佛一夜之间,人们走了,走得义无反顾,无所留恋,它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眼里潮潮的。诗人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那是诗人在为自己抒情呀!直到有一天,它再也拉不动那把锈蚀的犁,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它才明白,世界变了,曾打骂、呵斥、抱怨过它的人,一下健忘得连夜草也没送来,那个有着月光的夜,刮着阴冷的风,它饥肠辘辘,干渴难耐,可它无能为力,它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孤独地仰起头,望向苍穹,天宇上是清冷的月光,地上是月光一样的寒霜,它知道明天更冷,本能地把身子瑟缩成一团,想抵御早早来到的严寒,可它没熬过秋天,月光沉下去的时候,它垂下了头,大地一片凄凉。太阳升起来了,它的整个身体趴在树下,只有古老的皂角树,记着它最后的模样。

我在一棵枯树下伫立,我与多少棵鲜活的树相遇过?没有一丝记忆,树繁茂的绿叶,粗壮的枝干,还有扎根土地随风飘摆的姿态,是我最浅薄的一点印象,这证明树在我心目中的卑微和无足轻重,我甚至没正眼看过树一眼,当这棵枯树,以另一种方式抵达我的灵魂时,我看见发白的纹络、干涸的肌肤,无神的颜色,倔强的坚硬,长久以来,我忽视了一棵树的经历,它阅尽人尽春色,饱尝风霜雨雪、电闪雷鸣、炎暑酷寒,它内心的景象比任何一个人丰富得多。村里一代一代的人,从树的面前走过,走着走着,有的人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我一同长大的伙伴贵贵,在我入伍后,他外出打工,他在南方的城市里漂泊,可最后,他像一片树叶从空中飘落一样,融入泥土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他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家乡,怀着梦想去了深圳。我听说他在深圳非常落魄,可想而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无知识、无技术、无特长,除了一把力气外,能干些什么呢?又能干成什么呢?他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这棵树坚守着一种期盼,只有他的母亲,在一个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孑然一身,独立树下,昂首远望,他好似一下“人间蒸发”,这世上好似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一样,20多年来,他就这样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人传言他“入了帮”,也就是说加入了黑社会,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谁也没有见过他,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的父母、兄弟,难道不顾及骨肉亲情,好似他是下地干活去了,又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怎么不去找寻?警方对于一个大活人的突然失踪,怎么就不介入调查,弄个水落石出?一向民风纯朴,有难同帮的邻居们,怎么漠然视之,不闻不问?一个活人的突然消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让我时常想起,每次想起,都如同一头牛在夜间开始反刍,嘴里不是青草的味道,而是生活的味道。也许,贵贵永远从生活中消失了,也许,再过几年,就没人知道村里有个叫贵贵的人。

树活了一大把年纪,看着无数人的出生和死亡,走失和回归,它看着那些鲜活的肉体,一点点老去,最后化为泥土,化为风。树是孤独的,它曾有许多的同伴,可那些同伴被砍的砍,烧的烧,卖的卖,现在再也见不到一棵了。这棵树,曾经枝繁叶茂,它把根扎向大地的深处,强壮的枝干分出许多的分杈,巨伞一样伸将开去,分将出去的枝干上,又分出若干条枝叶,如伸着脖子好奇张望远方的儿童,兴奋、新奇、渴望,充满活力,当太阳如雨一样投降在他枝叶上时,每片叶子似乎都是一张毛茸茸油亮亮的脸蛋,反射着绿色的光芒。人们坐在树阴下,聊着天,憧憬对生活的向往,作为顽童的我们,则在树下用几枚土苛垃下五子棋,或用瓦片画出几块大格子,兴致勃勃地“跳房子”,而树,收藏着人们最隐秘的话语。我长大了,离开了树的庇护,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站在树下,想握一把儿时的童趣时,看到的只有一棵枯树的孤独,那些聊天的人们、吸着旱烟的老人、光着腚子的小孩、怀着心思的少女,都烟一般消散了。我不知道,我的这次驻足,与儿时相比,能否算得上是一次停留?毕竟,我会很快离去,我是过客,又是游子,这样,对于逝去的古树,就只有虔诚和敬仰。我记得,当这棵树鲜活时,人们离去的惨淡记忆,邻居的一位老人,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成人,又含辛茹苦地为儿子娶了一个媳妇,儿子结婚后,为了过上好日子,与老人分了家,但他分家不独立,吃的,用的,花的,隔上几天又债主一样逼老人,有一天,他与媳妇一起,逼老人给两千元钱,他要买摩托车,那时这是件奢侈壮举,自行车才走进寻常百姓家,老人没有,他不信,他与媳妇一起,打老人,还骂,警告不给钱就如何如何,老人无奈,卖了唯一值钱的猪,还有家里最值钱的谷仓,老人交出钱后,独自在树下坐了很久,他想起多年前,他的老伴,在生儿子时因为难产去了世,他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如今,他对生活没了念想,看着儿子儿媳拿上钱欢天喜地的样子,他的心无比冰凉,在那个夏天,他顶着月光,用一根牛绳,把自己的脖子挂上了树的脖子。第二天清早,人们发现,他的舌头,树的枯枝一样垂了下来。自此,人们不再围聚树下,仿佛,树上沾着一个死去人的魂灵。一位可怜而善良老人的逝去,使树蒙上了一层晦涩之气,而树在不动声色间目睹了一位老人的疼痛和温柔,以及苦难和无奈。

所有的人都涌向了城市,所有的土地,生长出了杂草,站在熟悉的村庄,隐痛和惊诧地气一样升腾,片刻浸渍全身,宁静的村庄,只有一棵枯树仍静默着。皂角树旁,是一个池塘,在我记忆中,清澈见底,鱼虾巡游,荷花艳丽,如今,於泥沉积,池塘变成了一个低凹的小水坑,在迟暮的岁月中挽留着最后的时光。繁华无孔不入,村庄无以逃遁,冷落是村庄的宿命,那些碎片一样的斑斑印记,注入我沉重的心思行囊,这是块被弃置的土地,恍若隔世般被人遗弃了。所有的树都茂盛着,只有这棵皂角,站立为一种回想,我无法设想,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那些与村庄息息相关,走过漫长岁月的一些事物是否会存活下去,比如说树,比如说年青力壮的人……我固执地认为,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不应该就这样被淡漠和忽视,它给予我的,不只是一块土地的恩情,还有无法言说的精神慰藉,是我行走或奔跑时,最热的血,最强的力!

太阳依旧明晃晃的,碎片样让人眼花缭乱,那些锈蚀的门锁,那些空荡的屋舍,那些疯长的野草,那些不再回来的老树,令我情绪暗淡。我一次次回头张望,却无法带走一个村庄的寂寞,那棵皂角树,被虚渺的雾气笼罩着,影影绰绰,守卫着最后的村庄。

那棵枯死的古树,是否守望着人类无法把握的生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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