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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传世死亦足——诗丐马体孝传略

2015-07-31 07:4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石桦 浏览:44487049
内容提要:因其死前曾为丐,浪迹天涯,人称诗丐。人因诗存,清代多部史书笔记小说记录其人其诗其事。

 

一篇传世死亦足——诗丐马体孝传略

 

\石桦

 

昨晚几个朋友一块吃饭,席间又谈到广饶县志所载“诗丐”,饶有兴趣之余,今日再次翻阅民国二十四年《续修广饶县志》,查到原文:

诗丐,不知何许人。清同治间(18611875)城南黄邱村外大陆旁,发现无名男子尸身。邑令彭嘉寅据报往验乞丐也,于发中捡得七律一首(如下)。以无里居姓名,遂掩埋焉。今观其诗,系临命所作。吐属不凡,确为沉深斯道者。故录之而名以“诗丐”焉。

赋性由来是野牛,日携竹杖过街头。

饭篮带露提残月,刮板惊风唱晚秋。

两脚踏翻南北路,一肩担尽古今愁。

而今不傍人门户,黄犬何劳吠不休。

不用说,谁也知道这首诗的艺术水准极高,就凭“两脚踏翻南北路,一肩担尽古今愁。”一联,足以入王国维写词的三重境界。所以多少年来,这位“诗丐”一直为广饶文人津津乐道,倾慕不已。然而从前未深入查考,只约略知道明张居正有一联句,“一肩挑尽洛阳秋”与之神似。于是便决定上网百度一下,谁知一查,竟大大的出乎意料。原来此诗出处不明,来路繁杂,众说纷纭,却谁也搞不清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袁枚的《绝命诗》:

赋性生来本野流,手提竹杖过通州。

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

如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修。

按袁枚是乾隆年间人(17161797),要早于同治六七十年,如果真是他写得,那么毫无疑问“广饶诗丐”的诗一定是传抄的。但仔细阅读,应该能看得出来,此诗不可能是袁枚所作。无论其经历,风格都不符合,很可能是袁枚收录的。但即使是收录,也应否定了广饶诗丐的原创著作权。然而在袁枚的著述中,似乎并没有贴切的记载。况且从两诗略微区别的字句看,广饶诗丐的诗“野牛”“刮板”一词,稍显粗糙,但因此更像原创。

带着这个疑问,继续查询思索,又看到一则关于此诗的记载:

北京《通州府志》里录有永嘉诗丐《临终绝唱》一诗,府志里记载,永嘉诗丐于某年死于通州郊外的一破庙内,接到报案的通州州官在现场看到诗丐的《临终绝唱》和一册诗稿后,不胜怜惜,于是择地埋葬诗丐,树碑云:永嘉诗丐之墓。然不知永嘉诗丐姓甚名谁,何朝何代,何乡何村。

这次有了地名,倒和“袁枚诗”通州相符。并且也写了诗丐来历,是浙江永嘉人。但是唯一缺憾的,却是没有明确时间。由于没读过《通州府志》,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记载的。

至于另一个传说,是和扬州八怪郑板桥有关的。说是山西晋城进士马体孝,因贫穷沦为乞丐,讨饭到郑板桥所在的潍县时,又被野狗咬伤,行动不得,饿死道旁。郑板桥亲自验尸,发现死者怀中掖着一首绝命诗: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碗傍晚剩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郑板桥读后大为感动。在打听到作者的真实身份后,郑板桥惺惺相惜,亲自收敛、掩埋,又立墓碑。后来甚至乾隆皇帝南巡,听说此事后,竟步其原韵写了一首和诗,从而在江淮一带传为美谈。

郑板桥(1693——1765)是康熙间人,比袁枚大二十多岁,所以时间上比较吻合,有一定的合理性。

可是说到马体孝,清人笔记多有记载,《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也有【介绍】:马体孝,清山西凤台人,后改名旷,字翁恒。乾隆诸生。贫而丐,与妻皆好吟诗,参禅理。后饿死宿迁,怀中有诗一首,末题丐隐翁恒绝笔。知县奇之,为营葬立碑,并刻其诗。相传乾隆南巡至此,曾和其韵赋诗。

这是相当明确的记载,无论时间,地点,人物,可信度应该比其他说法都高。之所以后来版本不同,当是在传抄过程中发生读音错误,甚或是文人不断加工。然虽字句各别,大意却基本相同。至于为何好几个地方都有“诗丐”记载呢,那是因为这首诗本来就是描述乞丐生活的。而乞丐中,喜欢风雅,传唱此诗的,亦大有人在。所以许多乞丐怀揣此诗,东南西北遍历江湖,若有幸遇上一个负责任,懂文化的地方官,便被记录流传下来,于地方志,亦属风雅之事,因此地点多发,不足为奇。

由此,虽然为“广饶诗丐”不是原作者而遗憾,然而想到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有一位爱诗的乞丐,风流潇洒来到广饶城,怀揣着那首著名的诗歌,浅吟低唱,是多么的浪漫。其最终葬在广饶,并衍生诸多故事,亦是一种传奇。

并且,在所有版本中,我尤其认为,广饶诗丐的“两脚踏翻南北路,一肩担尽古今愁。”是对仗最贴切,艺术性最高的一联。“南北路”对“古今愁”,比“尘世间”更优雅从容一些。至于野牛一词,当是野流之误。刮板和歌板,方言不同而已。

当然以上所述,大多属于猜测,朋友们如有不同见解,欢迎交流。

因一首绝命诗而闻名天下者,泽州马体孝也。因其死前曾为丐,浪迹天涯,人称诗丐。人因诗存,清代多部史书笔记小说记录其人其诗其事。古人赞其“一篇传世死亦足”。人称其枚皋再生,自比为董京夏统。马体孝,字旷,号石蹲,一号翁恒,泽州高都人。出生于诗书世家,年少时即聪慧过人。好学嗜读,手抄口诵,日夜不辍。十二岁时,从赵海峰孝廉处借阅《左氏春秋》,仅月余即归还。赵知道他聪慧出众,但这样短的时间内即读完全书,是不是也太狂了点?便笑着规劝他:“读书要认真,不可走马观花呀。”体孝说:“已全部反复看过,烂熟于胸。”赵乃列举几十个问题来考查。体孝皆对答如流,辨析入理。赵大惊,于是二人互相敬重,成为忘年之交。

体孝从兄马遇伯,字士伸,号乾若,曾于乾隆九年通过乡试中举人。著有《尚书考异》《三礼一得》《春秋慎思录》《启幼集》。读经授课,生徒常数十人,体孝常与其一同切磋。

参加童子试时,学政夏挺芝对体孝的文章啧啧称奇。面试之时,三艺考过,日影刚过七尺。一时之间,人们都称赞体孝是枚皋再生。枚皋是西汉辞赋家枚乘之子,以文思敏捷著称,所作之赋有名的就有120多篇。人们之所以将体孝比作枚皋,除了二人均文思敏捷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二人均为庶母所出。体孝因系庶母所出,倍受正房的虐待,以致时常挨饿受冻。为了讨得父亲和正房的欢心,体孝放弃了读书做官一途,小小年纪就开始外出经商。但始终未能摆脱在家中受歧视的困境。

马体孝的父亲死后,嫡出之弟脾气乖戾,做事不合常理,竟然不让体孝到灵前为父致祭。体孝悲愤交加,涕泪皆流,他说:“母有嫡庶之分,难道父亦有嫡庶吗?作儿子的不能为父亲行祭,我何以为人子呢?”

于是,在父亲下葬之夜,体孝离开了家乡。踪迹四方,行无定处。并将自己比作是董京、夏统一类的人物。董京、夏统的事迹,均见于《晋书•隐逸传》。董京,曾至洛阳,披发而行,逍遥吟咏。时乞于市,后隐居于横县。夏统,家贫,以孝著称,擅长言谈。族人劝他出去做官,他听后反而勃然大怒,从此不再和族人见面。

亦有另外一种说法,说体孝是因屡试不第而病狂,离家出走。

宿迁令怜才树碑,妻晋氏睹诗断肠,体孝离家后,流连于山水之间,足迹远及河北、内蒙、山东、湖北、江浙。所到之处多吟咏题诗。曾为《四书》题诗《子路宿于石门》诗云:“荒烟蔓草东西路,剩水残山去住魂。”题《仁者乐山》,中有:“扶杖闲看出屋峰”之句。时有苏州人蒋时庵侍郎,见其诗极为赞赏。时庵乃其号,名元益,字希元,雍正己酉科举人,乾隆二年十二月由内阁中书入直,复中乙丑进士,官至兵部侍郎。

在外日久,体孝变得身无分文。以至到了向人乞食的地步。有人赠给他财物,少量的他便接受,多了他就执意谢绝。后行乞至宿迁,街上有人背着钱袋路过,不小心散落一地,众乞丐纷纷跑上前去抢夺,只有体孝视若无睹。有一天,体孝被恶狗咬伤,不能行走,饿死于道旁,宿迁县令前来验尸,见其怀中有诗一首,诗后署名“丐隐翁恒绝笔。”县令览其诗,万分惊异。怜其才,悲其遇,厚葬于郊外。并且次原韵和诗一首,与其绝命诗一并刻于墓前,并书:“丐隐翁恒先生之墓”。当时凤台县(今泽州县)有在宿迁经商的人,辨认其确是体孝无疑。

此消息未传到凤台时,就有人传言说宿迁有乞丐留有绝命诗等等,并未言及其姓名。体孝的妻子向人求得该诗,一读之下,痛哭出声:“吾夫死矣!”家人不信。接着,其岳父有书信来,宿迁县令也发公文到凤台。始信体孝妻深知其夫。

体孝妻晋氏,乃是商人之女,素有才女之名。夫妻俩皆好吟诗,又好佛学,在应酬答谢的空闲之时,总是在一起参详禅理,以至常常通宵不寐。体孝每外出,妻子亦不相留,还作诗相送。

《清稗类钞》记载了这样一件轶事。说体孝在外游历数载,在江南某地遇到了岳父大人。岳父善于经商,积攒有一万多两银子,对体孝说:“我没有儿子,积攒了一万零一十两银子。留下其中的一份,用于给我送老;其中的两份,资助女婿你游历山水;其中的四份留给我的女儿。然而,女婿你性情耿直清高孤傲,应当不屑于接受,那么,这两份也一并留给我女儿。”马体孝笑着接受,拉着银子回家交给妻子。并且详细转述了岳父的话,说:“这总共有多少钱?”妻子说:“除了我父亲的一份,这些银子总共八千五百八十两。”体孝说:“莫非你爹置下一万零一十两银子是真的。三人分为七份,以七除之,得一千四百三十,为老太爷所留养老的数目;倍之,得二千八百六十,为游山水的数目;再倍之,为五千七百二十,为留给你的数目?”妻子说:“是。”又问妻子:“诗学进步了没有?禅理长进了没有?”妻反问:“用八千五百八十两银子铸八千五百八十罗汉,一人持一金粟,一金粟化为金粟六。量粟的容器先用圭,十圭为一撮,最后全部放于斛中,一斛有几粒粟?”体孝答:“六千万粟耳。”反问妻:“此金粟何来?”妻答:“来于无金粟。”体孝又问:“此金粟何往?”妻答:“往于无金粟。”体孝问:“未往未来,何无何有?”妻答:“即往即来,即无即有。”体孝连声叫“好”。于是,斟酒对饮,彻夜长谈。

故事的真实性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由此可见马体孝夫妻均聪明过人,反应敏捷;二人恩爱,互为知已。

乾隆帝步韵和诗 丰子恺爱诗配画 说不清是乾隆皇帝第几次下江南,来到宿迁,听到诗丐故事,专门到墓前视察一番。只见墓碑上刻着这样几句诗:

野性从来似白鸥,又携竹杖过通州。饭囊傍晓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看到碑上的遗诗,乾隆帝不仅生出无限感慨,亦步其韵和诗一首。可惜这诗写的什么,今人已不得而知。但皇帝步韵和乞丐之诗,真可谓是千古奇闻。一时之间传为美谈。因体孝诗中有“通州”之地名,人们习惯称诗作者为“通州诗丐”。

体孝的从兄王宾、堂弟体友都很有才学,体孝死后,二人编其诗赋文辞辑为《翁恒子遗稿》,校定诗稿,准备刊印。但就在这时忽发大水,将遗稿毁于一旦。致使后人无缘目睹,留下无穷的遗憾。如今只有其怀中之绝命诗留存于世。

体孝的族侄马铸式,才思豪迈,落拓不羁,曾任邳州同知、萧县知县,著有《五嘉轩诗草》《沆瀣一瓢庵诗草》,其曾在《高都文苑纪略》一文不惜重墨中记下了马体孝的事迹。

却说二百多年之后,著名画家丰子恺先生读到此诗非常喜欢,尤其是其中的“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乃以“一肩担尽古今愁”为题,画了一幅漫画:一个行人,微弓着腰,担着沉甸甸的行囊,独自在山路上逶迤而行。丰子恺先生之子丰一吟题词说:“父亲很喜欢此诗句特作此画配诗。”

清野史叹其不幸,见闻录赞死亦足,诗丐的绝命之诗传遍天下。许多人只知诗丐和其绝命诗,而不知诗丐究竟为何许人。又因传抄者众多,抄来传去,难免出现错讹,于是就形成了多种不同的版本。

小横香室主人撰《清朝野史大观•卷十》有“诗丐”一节,言“玩其词意,盖亦可怜生也”,叹其不幸。所录绝命诗如下: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又有人将其诗命名为《临终绝唱》,诗中词句又有所差别:

赋性生来是野流,手扶竹杖过通州。饭篮向晓迎残月,鼓板临风唱晚秋。双脚踏开尘世路,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负嗟来食,野犬如何吠不休。宋鉴《半塘闲笔》所记又是另一个版本:

拙性从来似野牛,手携竹杖到江头。筠篮背月悲残夜,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足踏穿尘世路,一身卧遍古荒邱。从今不复傍门户,跖犬何须吠不休。更为人困惑的是,与体孝同时代的大诗人袁枚,也不知从何处录得此诗,并记为《绝命词》,而后人竟误以为此诗为袁本人所作。袁枚所录竟又有不同:

赋性生来本野流,手提竹杖过通州。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如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近代徐世昌编著的清诗总集《晚晴簃诗汇》,详著其姓名籍贯。载其诗为《怀中诗》:

赋性由来似野牛,偶携竹杖过江头。饭囊带露装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足踏开尘世路,一生历尽古今愁。从兹不复依门户,荒犬何劳吠不休。几个版本大同小异。第二句的头两个字就有“手扶”“手提”“手携”“又携”“偶携”之不同。最后一句的头两个字,就有“荒犬”“黄犬”“野犬”“村犬”“跖犬”之不同。仔细读来,非常值得玩味。

清朝学者齐学裘撰有《见闻续笔》,记其道光年间曾游于苏州。其友黼阁为其诵诗丐之绝命诗。感慨万千,乃作七古一章,诗云:

诗人境遇何多穷,通州诗丐诗具工。一篇传世死亦足,不羡朱门饱粱肉。吟风咏月常晏如,酒囊饭袋毋乃俗。君不见尹齐饿死首阳山,歌诗长留天地间。景公千驷何足道,饱生不如饿死好。观诗丐故事,读学裘之诗,吾等实在惭愧。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何如体孝,为丐不俗,诗存浩气。一朝身死,千古留名。

诗丏马体孝的故乡——高都镇的古街巷。

高都镇为山西省历史文化名镇。春秋之前名叫垂都,战国以后名叫高都。秦始皇统一中国,在这里设高都县。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这里还是宋代天文学家刘羲叟的故乡。为了写好诗丐的传记,本人亲自至诗丐的故乡,山西省泽州县高都镇进行调查采访。这里的人们,多数都不知道诗丐的存在。只有一些文化界人士,多少还知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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