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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知识分子烦人?

2015-04-02 08:0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刘宇隆 浏览:46060204
内容提要:饭桌上要总有这么一个家庭成员,操碎了全宇宙的心,你除了劝他、心疼他,还能怎么样呢?

为什么知识分子烦人?

【导读】知识分子烦人,他们总长吁短叹和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和事,总觉得天狼星上掉的一颗大头针要引起地球的二十八级大地震,乐观也尽是证明出不会地震后之乐观。饭桌上要总有这么一个家庭成员,操碎了全宇宙的心,你除了劝他、心疼他,还能怎么样呢?

偏没什么知识的,愿意大聊特聊知识分子。偏以知识分子自谓的,总觉他零件齐全,但拼在一起不是那么回事,如煮麻辣烫单少放了“老汤”。近来颇在心里晃悠的,亦即知识分子的老汤到底是什么?——那说不清楚,但不说又绝对说不过去的东西是什么?

家隆他爸是河南某市某单位的工程总监,吃技术饭并吃一辈子,且希望他的下辈子——就是家隆,也能像他一样。今天网络盛传“技术宅”的所谓神迹,和家隆偶尔向我提起的他爸的一些琐事,私以为:不在一个数量级。

先说家隆爸的技术。比如某次请人装抽油烟机,装好后开了有震动。售后的人各种解释,企图说明:嗯,这是正常情况。他爸听几句就火了:“我干了一辈子电机,你还给我讲电机嘞?!”——拆开,这个螺丝怎么拧,那个地方少两个垫片,不用给我装外壳,你现在就通电……装上……看,还震不震?震不震!比这大几十倍的电机老子都天天弄。还有某次请人装滚筒洗衣机,那前儿刚有滚筒这种奇货,售后更不懈地使用游说手段,说滑缸什么正常、杂音正常,不必退货云云。家隆爸拍案而起:“我现在就给你装,装上要是不滑缸,一个子儿安装费不给!”——后来,我们能猜到,洗衣机经他爸一拾掇,安静如熟睡的婴儿。给我滚,不给钱!——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技术,譬如那个洗衣机,装滚筒的时候只要不咣当填进去,顺势一放就不会滑缸,但就不愿意动这点心思。家隆爸说:“我最腻歪这种人,不认真。”

再说家隆爸对家隆的教育。小时候家隆淘,买面条的钱贪污了五毛钱去打游戏厅,买五毛钱面条回家谎称买一块钱的。他爸揪着家隆下楼又买了一块钱面条,两袋面条电子称上称,家隆挨打。某次家隆又跑去打游戏,晚了两小时回家,他爸问:“你放学后干啥了呀?”——唔,在哪儿哪儿哪儿玩。“和谁?”——和谁谁谁。“好,咱走。”说着拽上家隆到那个地方,又好像把他的那个小伙伴也喊来,玩,玩够!到家9点不到,家隆爸说:“你算算时间,你们那么玩可能玩俩小时?”家隆挨打。再有家隆小时候早起不洗脸,他爸摁住他:“洗脸了没?”——洗了。“洗了……为啥毛巾是干的?”——我拧干的。“好!”他爸拿起自己毛巾,投湿了使劲拧,胳膊上的青筋血管都爆出来,完事儿往阳台上一晾:“我不给你放厕所,放阳台,看一上午会不会干到你那个程度?!”嗯,估计你也猜到了:家隆挨打。

最绝的是某次家隆看中央十套,那阵子流行什么机器人大赛。家隆看着电视随便说一句:这,看着也不难,顶个乒乓球,拐个弯啥的……他爸报纸一放:“你组装过没?你咋知道不难!”——家隆也不知哪儿来的神勇,也许是那些年受压抑的反弹,挺道:那你给我买一套啊!我装装就装好了。他爸工作特别忙,平时每周只能从工作地回一趟家,下礼拜真就先折回家,再翻腾到哪儿哪儿哪儿总之不近能买到那玩意儿的地方,大几千块钱买了一套给他(他妈心疼了一阵)。“你给我装,要看啥书我再给你买!”

家隆连遥控器的电路板也装不上,捣鼓了几个礼拜,放弃抵抗。“你不说简单吗?你没试过有什么资格说简单?”——家隆爸工作之余,一点一点装上,家隆拼的遥控器安上电池汽车不走,他爸安好后汽车说东不走西。家隆爸年轻时曾有去德国深造的机会,因某些变故错过了,家隆来英国前也寻思去德国,啃了几个月德语,没有头绪。他爸把书柜底层一拉,满是德语书:“老子当年也是自学,你怎么就不行?”

他爸对偏科生的态度,我也深以为然:数学不会,上下五千年、唐诗宋词倒背如流是偏科;人话都不会说,对着一道题想想就能证明出来是偏科,否则就是不会。家隆出国前,家隆爸揪着他看《围城》,书一遍电视剧一遍,那意思,你可别是个方鸿渐。家隆说他爸:“能给你整疯,他每次都和我来真的!”

从家隆爸身上,我嗅出厚厚一盅知识分子身上被认为是老汤的东西。很简单,就是玩真的,没有水分,澄澈至极便馥郁芬芳。换位思考,如果我们是装抽油烟机、洗衣机的工人,是家隆,我们不会感到受了多么大辱没,但会觉得尴尬。知识分子为什么烦人?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让我们这些浑浑噩噩、混混打打,总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悠的普通人觉得尴尬。

惹人尴尬是超越惹人嫉恨一层的东西,后者若停留在情绪层面,前者就是一个巨大的人格把你的人格压扁了。它没有轻薄你、辱没你,但摆给你看:黑白、真假、何大何小。

小陈他爸在某省某林区包了一片林子,里面有几棵很珍贵的树。为此他爸请了农业研究所一个研究生团来调研,验配复育方案。这群眼镜腿儿、白大褂儿,围着那几棵树兜了几个月圈子,最终按多少毫克水、多少毫克这个肥、那个肥整了一套,最终怎么着?树死了!

后来又听同行说,哪个老头可以,林区转悠了一辈子。也花了不少钱请那个老头,人家每天开着车山上走一遍,这里跺几脚,那里刨个坑,一年多下来,一棵树没死。什么学历?黄狗村黄狗户喂黄狗系小211。怎么科学家搞不定的老爷子挥挥手——云彩还是云彩,徐志摩也没掉桥底下呢?答曰:它就是条命,此地生此地长,你让它长舒服长带劲了它咋会死?——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某次险些被绞死,临刑前对天祈祷:我的主啊,我的天国啊……旁边一个糙汉子,作奸犯科而同样要被提溜出去正法那种,只瞟上这个颤抖的狱友一眼:咳,一缕尘埃……

知识分子为什么烦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中用。看小陈他爸经营林场的例子,的确不中用。知识分子若再分,本已不中用的这票人还可以分为一般不中用和极度不中用。前者如经济学家,后者如研究文学理论、上帝怎么就非得存在了那些。有很多要出国读大学的问我回去好不好找工作,我说:硕士还有戏,博士不好说。事实上,外国人读了博士的就业上也很难,他们研究的领域太专,能去的单位就那些,很多单位死一个进一个,你能不能进去基本取决于那些老头每周做几组哑铃操。

知识分子若太中用,移山有术,撒豆成兵,那也不像知识分子。他们中有些人的确可以帮你打鹰,但很多人是研究怎么打鹰、为什么打鹰、鹰是什么、打鹰好不好、张三打鹰为什么没打着而李四也没打着……知识分子以行动影响我们固然是一方面,更多得却应以知识和思想。知识、思想对很多人当然是不中用的,我们没有知识没有思想不也一天一天活得挺滋润吗?黑格尔说得都是啥啊……不知道又不会死。

因为知识、思想本身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用途就有限,一个人同时具备这两者也很可能无实际作为,知识分子就跟着不中用。我不知道知识分子对于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既养着一批人就为了让他们不为非作歹,就不能再养一批人让他们胡思乱想。何况那几个研究生在种树老头死了之后,还能把老头的经验写成理论,让老头的本事不至被时间完全淘洗掉。

一个学弟(我厌恶这个称呼,姑且吧)某次对我说:“有一个命题我很苦恼。想向你请教。”——别客气,交流交流吧。“当考试作过弊的人能成为学生工作的一把手,当冒领助学金的人能得到奖学金及荣誉称号,我们能做什么?”请允许我(不允许我也写了)一字不差地抄下这个很可能盘桓在很多人——尤其在校大学生心中的问题。

先不忙回答这个问题,知识分子烦人的第三个原因:他们苦恼。平常人怎么做呢?他作弊是吧,告他啊,这种人怎么能领导我们呢;他冒领助学金是吧,把消息散出去,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伸手。但知识分子不是平常人,他们埋怨少,苦恼多。苦恼怎么来的?琢磨出来的,平常人不琢磨,事摆平了算,但他们即便事情已摆平,还会琢磨,还苦恼。

知识分子看平常人,如把他们设为小说中的男男女女,而放在经过万般定性、定量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知识分子的苦恼便随着他们堂而皇之的苟活而苟且偷生。鲁迅笔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萨特笔下的波德莱尔也好,都自认罪孽深重,又同时做着拷问自己罪孽的法官。——如果说和我这个学弟似的,某混蛋的升迁碍了他的事,那苦恼还容易被我们理解;但很多知识分子苦恼的东西是和他们毛边儿也不沾的,比如恩格斯、托尔斯泰,再往前,释迦牟尼。

知识分子的老汤里一定有一味“苦恼”,他们和这个世界始终是紧张关系,知识和思想的箭囊里箭矢越多,他们频繁拉开世界这张弓的必要性就越强,而体力、注意力就被消耗。知识分子烦人,他们总长吁短叹和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和事,总觉得天狼星上掉的一颗大头针要引起地球的二十八级大地震,乐观也尽是证明出不会地震后之乐观。饭桌上要总有这么一个家庭成员,操碎了全宇宙的心,你除了劝他、心疼他,还能怎么样呢?

再回到学弟那个问题。博弈论里有一个“囚徒困境”的状况,除了你们俩串通一气,好,你缺这个德,我缺那个德,大家其乐融融;我好你不好,那我遭大罪,反之亦然;大家都不好,也遭罪但比一方坚持做好人遭的罪小。所以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看起来你坚守自己,任别人腌臜龌龊你就是个二百五;和别人一起堕落大家闹个谁也别说谁;串通一气那就别怕其他正义人士对你们嗤之以鼻。我们无不是生活的囚徒,总要面临这种艰难的博弈。

我所能略尽绵力的,就是告诉你做个正直的人从来都不容易,除了天地日月和内心,无可告慰。而你不幸做了知识分子的话,你做出任何决定,都会回过头狠狠审判自己一番,把自己脱得赤条条,捂着眼照镜子;而或许修炼到不捂眼,再到展览给千秋世人看。

我从知识分子的老汤闻到他们身上赚人眼泪的烦人之处。如果哪天那个家伙说自己是他妈个知识分子,但和这个人深聊,发现他一点不烦人,也许他不是,或者他是你也是。

而竟然有一天,中国知识分子不烦人了,没有那点老汤味了,我们面对他们毫无怯意,且觉得他们就是财神爷而整天数钱毫无烦恼,也许我们都是而他们不是,也许我们都不是。

写于英国Swansea新居

2013112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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