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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殇》到对《古船》的批判

2015-01-17 08:39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张炜 浏览:47157911
内容提要:诗在中国的文学里特别奇特,稍稍独立了一点,它最少功利性,最纯,所以有一些心气很高的人不写小说,只写诗。

 

从《河殇》到对《古船》的批判

20多年前,张炜出现在纪录片《河殇》里,是作家中唯一被采访的。《河殇》中有一段对他的采访,后来有没有影响到张炜? 【《河殇》,领导人对《古船》的批评和道歉;《九月寓言》:“把我们的农村写得一团漆黑”;1980年代文学的冲劲和局限;】

《河殇》有开拓意义

我接受《河殇》摄制组的采访,后来没有什么影响,个别人说点什么也就过去了。没造成什么影响。

当时知道要拍一个纪录片,只是片名不知道。我是在山西还是河南开会,编导在一个宾馆里找到我。不知道总体要拍多少集,整体架构都不知道。我谈的东西放到哪里都可以,比如人跟土地的亲密关系,这个主题常见。说的是一个真事:一对老人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谈起过去的事情,在炕上哭了许久。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它不难诠释。

好像是1986年,黄河笔会间隙,中央电视台的人赶过去了,拍摄点离那个地方比较近。我那时候30岁左右。

那个片子有开拓意义。我当年在龙口,正和一个人聊天,看到了开播的片子。后来每一集都有很多人看。我没有坚持看下来,因为当时没有这个条件,那时要到处走——放那个片子的过程,正好是我在胶东半岛走远路的时候。那是1987年底,是我在胶东走得最远的时候,心有点野。还记得走到一个朋友那里,他家里摆了一台电视,这才知道《河殇》这个片子。后来出了单行本了,这本书在海外见过。

当年报上引了我在《河殇》中说的一段话,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而且跟以前的作品联系起来做统一观。是比较牵强的连缀,没什么意思。这段故事讲了一个永恒的却并不深刻的思想,放在许多片子里都会和谐。像人和土地、乡情、故土、恋旧,都是人的常理常态,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更没有什么政治意涵。

胡乔木对《古船》的批评和道歉

据说当年有一位领导人(胡乔木)看了《古船》很不高兴,拍了桌子——这个消息就像一轮轮的水波那样扩大,传到下边就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事了。所以单行本出版都很难。后来好不容易出版了,也还好。

领导拍桌子的时候还没出版,只是由《当代》发表了。记得发表不久正好开全国青创会,会上开始传说领导不高兴了,而且是很大的一个领导。于是会议后半截议论最多的就是《古船》。很大的领导发火了,那当然不得了。但后来出现的一系列的《古船》评论,好评还是较多。

又是几年之后,那位发火的很大的领导就写了一封信,让省里领导转给我看了,信里说:我最近看了一些对《古船》的评论——我当年更多的是根据“耳食之言”,做出了不得当的、轻率的批评;对一部作品不能这么简单化,我当年那样做是不对的,希望你能够谅解,写出更好的作品等等。但他仍然说可能这部作品是“瑕瑜不能互掩”——是这一类文诌诌的话。

领导把信转给我。但是信没有公开,而且是让领导转给我看的。当年那个很大的领导一怒造成的损害,对一个年轻写作者各个方面造成的损害,已经是没法改变了。当事人和旁观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他写信大概是1990年代以后。书的出版是在1986年。我写的时候是27岁,书出来是30岁。书改得时间比较长。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对我来说比较重要。当时指责的主要问题是所谓的“土改”方面的描写。

公开发表在报刊上的,还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批评,但是在私下里,在会议上,有人谈到土改不能这样写。关键是有人表面上赞扬,暗地里使用了我们都熟悉的那种极左的狠劲——这都是写作退到了边缘、丧失了写作能力的一类人所为。比如整材料往上寄,不停地寄,设法让更大的领导批示等。

我与这类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交往,更谈不上矛盾。他们也不是对革命负责,没有那样的理想。有个别人将书复印了,摘一些片断,然后再上纲上线。当年不是今天,我刚30岁,却因为这个连起码的文学会议都不能参加,成了另类。

任何会都成问题。我在《古船》之前写了一部短篇(《第一扣球手》),只涉及到改革开放初期,有些农民实在不易,很累……一个打排球的农民的女儿,回来看到父亲这么累这么辛苦,很难过。这是最朴实不过的一种慨叹,却被说成诬蔑改革开放。上边有关部门形成了文件,认为“问题是非常严重的”。报刊也发表了批评文章,那时任何文学活动都不准我参加了。可见我的作品这之前就有了争议。

《古船》差点没能出版,直到今天还被一部分人认为是“有争议的作品”。中国极左的源流、痞子气,底层的阴暗残忍文化,实在是源远流长的,《古船》中涉及到这些,但还远远不够。但是现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仍然会感觉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一个写作者可不能那么天真。

《九月寓言》“把我们的农村写得一团黑暗”

《九月寓言》当时发表也遇到了麻烦。就内容来说,《九月寓言》本来应该是没什么敏感的,但它的结局也让我大吃一惊。我很尊重的一位文学前辈,曾经对《古船》称赞得不得了的老人,一直给我很大的鼓励。他一再说:中国有这样年轻的作家,中国文学大有希望。是让我汗颜的话。

但是他看了《九月寓言》送审稿之后,竟然联系到那场风波——说再也不能把我们的社会、把我们的农村写得一团漆黑了。

实际上《九月寓言》里写的更多的是劳动的欢乐和人的顽强,是坚忍不拔,跋涉千山万水寻找新生活的信念。至于说小村人生活得苦,那也只是现实而已。我是从那个时期过来的人,小时候经常到那样的小村里去——

我们一家住在海边林子里,因为孤独,就常常穿过一片林子到小村里玩。那个小村离我们比较起来算是最近的,它叫“西岚子”,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和小村里的孩子们在一块儿捉鸟、捉迷藏。小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熟悉,吃过他们的煎饼,喝过他们的水,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生活?

《九月寓言》里写他们吃地瓜干——地瓜不好保存,那里地下水位比较高,不像南部山区,山区人可以打一个“地瓜井”,把地瓜放到里面保存到来年春天——小村人必须将地瓜切成片晒干,装到囤子里保存,太阳好的时候还要赶紧拿出来晒一遍。

这是一年的口粮,要谨防发霉。其实海边湿度大,不发霉是不可能的,我亲眼看到小村人将长出绿毛的地瓜干晒一下,然后拍拍打打重新装到囤子里。这些要吃上一年。

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从鲁南一带传来了饮食妙计——小村人大多是从鲁南那个地方逃荒过来的,其中有一个人想起了老家的食物——那时候坐不起车,交通也极不方便,从海边返回鲁南,不知要走多少个白天黑夜,没有钱住旅店,就睡在野地里……

就这样,他千里迢迢回去背了一个鏊子回来。胶东海角一带不要说鏊子了,连煎饼这种食物也从来没有见过,鏊子更是连听说都没有。所以那个地方有了一个鏊子,马上被视为宝物。

这个跋山涉水背回鏊子的实有其人,姓张,叫张启祥,在书中被我易名“金祥”。他用一块厚布包着鏊子,背在身上,一路上逢山翻山遇河蹚水,困了就在野外睡一觉,渴了就捧一把溪水喝,历尽辛苦,将这个宝物背到了小村里。

有了这个东西,对小村来说可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该记到村史上才对……鏊子支起来,把地瓜干粉碎,调成糊糊或捏成窝窝状,然后开始做煎饼——我见到的方法是将窝窝状的瓜干粉团子放在灼热的鏊子上面滚动,粘上薄薄的一层,揭下来就是煎饼了。

滚动之前先要用蘸油的布擦一下鏊子,以防沾锅。滚动之后,粘了一层,还要用一个木板蘸了水刮、刮,刮得均匀并且眼看着焦干了,再用一把小刀子从边上撬一下,一张圆圆的薄薄的煎饼就揭下来了。

我当时特别好奇,和一群孩子站在鏊子旁边,看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并且还能享受摊饼人赠予的破碎煎饼。当时觉得那么香,本来地瓜干是难以下咽的,但是做成了煎饼竟然又香又甜又脆。如果拔一颗大葱夹上,那就更棒了。全村像过节一样,对大人孩子都是盛大的节日。

实在一点讲,从那以后整个村子的面貌都发生了变化,这样说是毫无夸张的。老头老婆将一些煎饼揣在腰里,上街晒太阳,一会儿拧下一点放到嘴里嚼嚼,让外村人很是好奇和嫉妒。

当地没有这个饮食传统,所以小村人很是得意和炫耀,吃的时候故意不看外村人,拧一点放进嘴里……小村人跟煎饼不叫煎饼,而是以鲁南当地人的发音,叫成“黏宁”——一个老婆婆说:“我昨晚吃了两个‘黏宁’,今儿又吃了一个‘黏宁’。有‘黏宁’真好,做一碗汤就成了,再也不用为吃饭害愁了!”

一贯鄙视小村的外村人第一次羡慕起来,他们馋得要命。鏊子在这个小村里就一个,他家摊完煎饼那家再摊,那得提前预约,去取鏊子时,讲究的人家不说“拿”和“提”,而是说“请”——把鏊子请过来,当然是敬重。

我记得最清楚,我们家也说:咱能不能请一回鏊子来呢?因为我们离那个小村最近,也是从遥远的外地迁移过来的,所以还不同于当地人。我们家小心地提出这个请求以后,不知小村人研究了与否,反正等了好几天才得到了答应——他们派来一个人看着,用完要马上拿走。

母亲摊煎饼的时候我在边上看,好奇,当然也捏了一把汗。她去学习过,怎么调糊糊怎么烧火,可最后实践起来还是不行:不是糊锅了,就是摊好的煎饼揭不下来。没有办法,最后不得不请来一个小村人帮我们,这才摊了一小摞——那个等在旁边的小村人立刻把鏊子拿走了。

他们对我们家算客气的,因为都是异地人。当地人歧视小村人,叫他们为“廷鲅”,就是河豚,一种毒鱼。为什么取了这样的外号我们一直不解,只明白是一种污辱,想一想,可能是小村人就像毒鱼一样需要远远躲着吧?因为我们也是外地人,所以小村人多少视我们为同类。当地人如果要请鏊子,小村人就仰着脸,说:“不借哩!”

“千里背鏊子”的人遇到了同性恋

鏊子这个东西,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书中写了“千里背鏊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夸大。那个背鏊子的老人,与真实的小村人一样,也要带一个“祥”字,因为我生怕写走了样——我要写出童年记忆中的那个老人,写他一路的风餐露宿。

书中写他途中点火取暖,还遇到一个流浪汉,领着一头小猪,睡到半夜伸出手来——背鏊子的金祥一直警惕他,没睡,躺下时还把鏊子捆在身上——他原以为这个人要偷走生命般的鏊子,没想到那个流浪汉是个同性恋,那家伙的手没有伸向鏊子,而是伸向了金祥的身体。

这大大出乎金祥的预料,也更加超出了他的容忍度:想想看,偷鏊子偷钱虽然不道德,但可以理解;把手伸向那个部位搞这个,就让金祥怒不可当了!书上写他愤怒之间抓起鏊子猛地一抡,把流浪汉打倒在地,然后护着鏊子迅速逃离。

我有一个作家朋友,我们常常在一起互读作品——记得那次一夜不睡,到深夜两三点钟,他还在听我读《九月寓言》,当读到这一节时,那个朋友就捂着头,默默地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了。我追过去问你怎么了?他也不做声。我没法念了,只好把稿子放起来。时间不早了,我正准备睡觉,刚躺下,他却走过来了。他抽着烟,说:“哎呀,原来文学在默默地前进!刚才,你一鏊子把我打中了,就像打在我头上似的……”他说自己嫉妒、羡慕、激动。

这一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这就是那个时候的文学状态。

魔幻现实主义的鏊子。

1980年代文学的冲劲和局限

《古船》写的时候是1980年代早期,出版是1980年代中期,那是中国的文学的黄金时代。

那个时候,整个的文学气正,冲劲也大。八十年代初,最开始是诗歌,然后是小说和散文。散文比较受注意,报纸副刊上的很多散文,包括重新印出的一些散文集,都广受阅读和评论。但是这一拨很快过去了,接着是短篇小说更受注意,中国最活跃的作家都把力量押在短篇小说写作上。

诗歌是最先的。诗在中国的文学里特别奇特,稍稍独立了一点,它最少功利性,最纯,所以有一些心气很高的人不写小说,只写诗。但是它又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读者太少。有人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缺乏了众多的读者做基础,有时候整个文体会蜕变,出其他一些问题。

其实更应该说,朦胧诗以后的中国诗歌跟世俗的中国文坛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对它自己有不利之处,但从根本上、从文体本身的生长来看,还是有利和可爱的。现在物质主义对中国文学伤害很深,对诗的伤害浅一点;但是它也有别的问题,比如说它缺乏一个高素质的读者群做基础,就一定会对这个文体造成很深刻很长远的伤害。

物质主义、重商主义对整个文学伤害很大,它对诗的伤害是以另一种方式出现的——整个的诗表现出一种气质,它正以相反的方式对物质时代做出某种回应——整个的文体变得悲愤,或者说是一种更偏激的姿态。它是以另一种方法,而不是跟随,与这个时代之间有了一种紧张关系。其他的文学体裁却跟这个时代结合得紧了一点——一开始是散文,再后来是小说。

所以当年的短篇小说评奖,受关注就很多,一年评一二十个,新时期最活跃的作家都在写短篇。再后来短篇这种形式容纳不了那么多的情感和事件,理所当然地转向了中篇小说,慢慢的,作家中很重要的力量都转到了中篇小说写作上——再到后来才是长篇小说。

《古船》正好是在作家将力量转移到长篇后的时刻出现的。1980年代的文学气质是最好的。但是1980年代也有一个问题,无论是社会、人的精神和文学,都是一整块的,没有呈现出复杂混乱甚至某种迷乱的状态。1980年代那种纯正、力量和高峰也有自己的局限。到了后来,这种所谓的混乱、迷乱、极其愤慨、不知所从的时代,却有深不见底的潜力掩藏在里面。这种混乱无序有时会酝酿各种可能性。

1980年代则不同,一方面它有了不起的一面,气质好,向上,凝聚,这就有力量,有突破性;但总体上显得比现在单纯,相对简单了一点。

而比较大的一些创作,它总是以大面积的牺牲做为代价的,无序、混乱,这可以有大量的腐殖土积累起来。文化上以各种形式形成的退出、自杀、毁灭、完结,这一类的问题特别多,就形成了很厚的文化腐殖土。在这种腐殖土上才能成长出特别巨大的精神个体。这跟巨大的悲观、失望是联系在一起的。大家都觉得很有奔头,特别是文化上很有奔头和力量,也就掩盖了自己的危机——因为比较单纯和一致,好是非常好,很能激励创造群体,但是慢慢的又会形成历史的贫瘠。

这就是从得失两个方面看问题。现在这种文化上的大悲观,是必要付出的代价,但它一定会有收获。

比起1980年代,现在有道德感的、有力道的作品似乎少了,但是比过去更复杂了——更趋向于一种精神现象的复杂,人性的深度,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各种可能性的探索,都比那时候要丰富和扩大了许多。(选自张炜《行者的迷宫》,东方出版社,本文摘编时删去了对话的问题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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