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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民歌:痴情花儿

2011-04-15 06:15 来源:太原晚报 作者:丁燕 浏览:60739177

   

   “花儿本是心里话,不唱由不得个家。钢刀拿来头砍下,不死就是这个唱法”。花儿深受汉、回、土、保安、东乡、撒拉等民族喜爱,一部分藏族同胞也喜爱。花儿的流传以甘肃青海两省最广,宁夏次之,曲调悠扬,托腔长,蓦地“哎……嗨……哟”,似男似女,从天而降,高音雨噼里啪啦,打得人心一紧,泌出汩汩泪。

    花儿一路向西向西,随青海人甘肃人宁夏人来到新疆,在昌吉焉耆等地定居下来。依旧是“哎……嗨……哟”,却如苦杏仁煮出甜,那孕自黄土高原电光摄魂般的锐利弱了下去,在皴裂干燥地带,却繁生出沙漠绿洲培植出的新芽。新生命新滋味。这滋味,在昌吉市9公里外的二六工镇,最足实。这个回族人占九成的小镇,唱花儿的站在田埂边、地头上,声调一出口,就是一概的强拍,高到底,超出脉搏跳动速度。

    “兰州城里兵变了,四城门上了锁了;我的尕妹心变了,大眼睛认不得我了。”“小豆开花扯蔓呢,怜儿在隔河两岸呢;啥时才能见面呢,活把人心想烂呢。”歌词好直接,直接到让文明人脸涨、脸红、脸黑,如盲人按摩,直奔感觉而去,顷刻间将听众的两耳提溜进它的场。这爱情宣言赤裸耽美,颠狂抑郁,刹那间,白了头碎了心,刹那间,瓦碎玉亦碎。由此可知,花儿是西北特产:不虚伪,实打实,掏心窝子;花儿是乡土特产:根深,花少,果壮;花儿是现代特产:撩开礼教外衣,推倒意识樊篱,令私语井喷。

    我曾在宁夏泾阳听过一曲花儿:“泾阳的草帽往前戴,恐怕南山的雨来;年轻的阿哥尕妹爱,哪一个庄子的人材?泾阳的草帽我不戴,南山上没有个雨来;少年的尕妹阿哥爱,范家村你把我找来。”泾阳县水资源匮乏,土豆是饭桌主食,炒土豆、煮土豆、炸土豆让我吃惯牛羊肉的胃泛酸,由此,我领悟到花儿背后的辛酸——花儿是穷地方的穷人歌。当穷人穷得只剩下一顶草帽时,还依旧要和崔莺莺杜十娘一样恋爱。而且,一旦爱,就火辣辣,就热腾腾,就挡不住管不住。贫富将人分出三六九等,可面对爱,穷汉子也能因一声吼,叫出个撕心裂肺的好来。

    “清茶熬成牛血了,茶叶熬成汁了,浑身的白肉想干了,只剩下一口气”;“洋芋地里洋芋花,尕怜就像活菩萨;和我前世有缘法,今世相好成一家。黄杨大梳怀里揣,我和尕妹离不开;活着穿的一双靴,死了装上一副材。” 若比酷,花儿为最——时间滞留,空间挪移,惟我心砰砰狂跳,我已目盲,不见天地,惟有你。没有哪一种爱,比这忘我更具攻击性——这简直就是爱情的尽头!爱原本渴望的是两两相加,从奇数变成偶数。如若不成,便如装配自毁装置般的武器,将奇数爆炸为零。我以消亡来抗争表明我之郑重,我之孤绝。嗨,那支撑爱情的轴即将超负荷,即将崩叭,断掉。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这一看,就是生死契约,就是无怨无悔。花儿兴之所至,塑出恋爱男女之身形,各个皆为旷世情种,痴痴地念,傻傻地等,愣愣地想,直到月落山坡秋水凝霜,直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清凌凌儿的长流水,当啷啷儿地淌了,热突突儿的离开了你,泪涟涟儿的想了。半山的云彩半山雾,雾拉了荷包儿岭了,哥哥是绸子妹妹是布,布粗着配不上你了。”情妹妹辗转反侧,肝肠寸断,破碎游离,日夜被情火燃烧,自己都能闻到焦味。虽和情哥哥已“热突突”过,却又止不住“泪涟涟”,暗地思忖自己是布,哥哥是绸子。“布和绸子”,如王母娘娘拿簪子划出银河,让相爱的人身处阴阳两界。

    花儿的情感世界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痴男表白,若得不到你宁可不活;另一类是痴女表白,你我虽如化学元素那般碰出火花,可我依旧担忧困惑彷徨,怕手心攥不下这份沉甸甸的爱。花儿中的男血性刚烈,女幽怨哀婉,符合农业文明男耕女织模式。男为主劳力,栋梁,苦活累活消磨于他的肩背;围锅台转的女人除做饭生养外,无法分担男人劳作,只能幽幽地等、暗暗地盼。这种谦卑、哀婉、敏感、解人的女子,已不复存在于城市生活。可是当人们吃多了汉堡后,又开始怀念起葱花饼。再听花儿,人渐悟,花儿中的骨拆骸散,纵横驰骋,绝对信任绝对忠诚,都乃人间珍宝。

    “一对眼睛望麻了,把丈母娘看成了你了”;“花麻雀飞到马背上,弓软了把弦上上,把花儿唱到心肺上,你心软了把阿哥要上。”;“阿哥是阳山的枣骝马,尕妹是阴山的骒马;白天草滩上一处儿耍,晚夕里一槽儿卧下。”花儿里的爱情是痴情,好比石头缝里的草,越压越弹,越旱越绿,在限制中表达,在镣铐中舞蹈,浓缩精炼,一旦脱口,力抵千军。花儿虽也用赋比兴创作,但和“文以载道”相距甚远,它更人性,更执著于生命本源,规避对宏大命题,只见痴男怨女。

    二六工镇的马成最喜唱“一辈子不分开”:“东山拉雷西山开,哎呦,西山开,半山里渗出个水来。我把你稀奇你把我爱,一辈子不分开。”歌声劲爆,他却坦言,从未恋爱,婚姻是父母包办。这个放羊娃从青海花儿故乡流浪到新疆,辗转在伊犁昌吉等地打工,累得趴不起来时,心里憋屈时,不想活下去时,就靠唱花儿支撑。只要有工友鼓掌,他就觉得前面的路不是黑的。偶然一场比赛,他一亮嗓就得了奖,从此落户昌吉。当父母给他寄来陌生女子照片催他回老家结婚时,他乖顺折返。

    “树上的叶叶落光了,墙上的道道画满了,眼看着天气寒冷了,把尕妹想成黄脸了。”;“帐房扎在高山上,我当成白塔儿了;尕妹坐在地边上,我当成银花儿了。”;“靴一双,一双靴,我是鹁鸽你是崖;早上去,晚夕来,鹁鸽缠崖走不开。”马成将相思演绎得一波三折,恍惚迷离,那反复倒带般的回声,将凄美恋情无限放大到不能再大的音量,再继续下去,便只能停止,崩盘。为何。为何。我震惊莫明。无论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没被异性激起反应的马成,如何将相思之苦演绎得如此逼真?!难道,戏仿也能具备如此超能量?但我还是有些困惑……不应该啊,不应该。这个长大的放羊娃咧开嘴,黝黑眼窝汪出团潮湿:“花儿是苦出来的……我尝够日子过不下去的苦……”他将流浪中获悉的诸般细节嫁接到相思中,将心比心,一张嘴,直抵苦戏精髓。

    王洛宾是马成的偶像。说起这第一个为花儿记谱的音乐家,马成的眼睛像两间猛然推开门的黑屋,倏地亮堂起来,当即哼起《眼泪的花儿飘远了》:走哩走哩(者)走远了,眼泪的花儿飘远了,哎咳的哟,眼泪的花儿把心淹过了。走哩走哩(者)越走越远了,褡裢里的锅盔轻下了,哎咳的哟,心里的惆怅(就)重下了。”

    土花儿绊住洋学生——王洛宾在北京潞河中学时参加过唱诗班,在北京师范大学时声乐老师是俄国贵妇,接受了一整套西化教育,穿西装尖头鞋唱歌剧,一心想到巴黎留学,却在宁夏六盘山下被五朵梅演唱的花儿打动,猛然顿悟,中国音乐的出路不在国外,而在这些土气的民间的小调中,那是巨大地母根系偶露峥嵘的一角,看似离散,却和主脉血肉相连。“山坡上是花儿,黄河里是花儿,到处都是花儿……”从花儿开始,王洛宾致力收集西北民歌,终使这些民歌步入音乐殿堂,形成自唐《伊洲乐》、《龟兹乐》等边地民乐注入主流音乐后的第二次浪潮。

    马成向王洛宾致敬的方式很简单:

    业余,到田间地头搜集散落在新疆的花儿。

转载:http://news.xinhuanet.com/xhfk/2010-07/22/c_1236110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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