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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惶恐

2014-11-06 09:23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杨宣强 浏览:47917519

一种惶恐

\杨宣强

无论是阴雨连绵还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当目光触碰到来访的一些人、事、物时,我时常惶恐不安。

我的目光,迟缓、平静、清爽,无法追赶工业化进程的速度,无法在林立的高楼中体味出绝世的繁华。我目光短浅,一切虚荣和浮华均难入眼,在漫漫人生旅途的行走中,我会为无家可归的人忧虑,会为一条流浪的狗伤悲。或许,这缘于曾经在无人区生活的经历吧,那样的遥远浩渺和没有生命气息的死寂,一切能活动的事物,包括风、雨、雪,都有了神性,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温暖。我来自贫困的乡野,曾处在命运的低谷,雪域高原20年的行走,西部的阔大辽远,完成了我人生的化蛹成蝶,寂寞的生存跋涉中,我体悟出大富有与大贫瘠。如今四十不惑,看世间的眼光早不再单纯,在平淡的日子里,接触那些平凡而卑微的信访者,看那些陌生的面孔,看他们的行色匆匆、双眉紧锁、步履维艰。尤其是看那些耄耋老人,进门后颤悠悠左右张望,半天无法说清来意,我惶恐不安;看那些从遥远大山里而来的林农,拖妻带子,拎着包裹,反映山林权属纠纷,他的孩子,流着鼻涕,或哭喊着,等待父母回家,他们幼小的脸庞让我惶恐不安;看每一个涉及林业的来访者,那些为乱砍滥伐、为退耕还林款项、为医疗劳保、为毁林开荒、开矿、采石……他们从包里掏出材料,有的还举一块纸板,上面写着诉求,眼巴巴地望着,期盼事情能尽快妥善解决,我也会惶恐不安……原本,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是我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个,从他们身上,我总能看见远去的时光,看见另一个自己。

我在惶恐接待一个又一个的来访者,他们可能是在炎炎烈日下一位无名的、汗流浃背的打工者,可有是冷风飘雪的寒冬里衣装单薄者,可能乡村的留守者和城市的空巢者……

我惶恐,因为担心、忧虑,因为无力、无奈。

那天,我因工作需要去报送一个文件,刚到大院门口,就看见一位上访的老人,远远站在门外,烈日火一样烤着他。匆匆的行人,没有一个在他面前作片刻停留。大老远的,他就冲我笑,那笑容阳光般在我心头抚摸。我告诉他,这是省政府,上访可以去信访局,信访局就在前面,离这不远。还为他指引了方向,他连声道谢,回报我土地一样的笑容。

我希望他的诉求合情合理地得到解决,不愿他无休无止地上访,我明白,这只是一种愿望,一种安慰!能上访来省城必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事情,若好处理,下面早解决了。我不能改变什么,世界始终以它内在的方式前行着,无论冰凉还是温暖。我是低着头急急地离开那位老人的,我想彻底摆脱那些挣扎在底层的一切场景,他们让我深度惶恐,可是,现实的世界注定我无法躲避,不远处的权荫下,一群上访者正在休息,他们以特别的方式迎接着我的目光,显得有些疲惫不堪,我有些无奈地收回目光,急急迈入大院。而他们陌生的面孔,时光一样包裹着我,不能自拔。正当我沉思时,几辆警车陆续驶来,先前无精打采的人,一下兴奋起来,他们向警察诉说自己的冤情,有的显得特别激动。我从事信访工作三年来,似乎每一位上访者,都有特别大的事情,事实上有时可能只是一场很小的纠纷;有的声音特别大,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达正义和道理在自己一方;有的火气特别大,似乎不咆哮一番事情就解决不了。那些上访者,以为警察是来处理问题的,他们上访找错了地方,警察是来处理他们的,将他们劝上车,带离了大院现场。

时间不长,街面又恢复为原来的样子,热闹、嘈杂、繁荣。警察的出现,我愈发惶恐不安,继而感到深深的担忧,这种感觉本不是我的自愿,我是个正常的公民,没有违法、犯罪,没有偷鸡摸狗,没有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或许我缺少美德,不够慷慨,但我也品尝了许多的傲慢、偏见、轻蔑、打击,那些上访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们一样希望遇到更多慈爱的善人,更需要得到更多的鼓励,他们也有尊严,漠视他们,是不是应该感到惭愧和羞耻?

是的,我在工作中有一种惶恐。每一个信访积案,每一个信访件,每遇一个初次信访人,每次接待重复信访者,每一种信访形式,每一个信访件来源,甚至是每一个随访人、个体访、越级访、重复访、非正常上访……在第一时间,都给我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玄念,他们来自哪里,家在何处,家里有几口人,一天赚的钱能否维持当天的开支?还有,他们的住房、教育、医疗、养老,有没有保障?我从一无所知中思考他们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依然是一无所知。我曾向人提到过我的惶恐,还不待我说完,别人就用看猴子的眼光看我,似乎,我不是人,是一只没有进化过来的猴子。然后说你也太天真了,这些事是你操心的?他们认为我是矫揉造作,是自讨没趣。几次之后,我不敢流露出真实的想法,别人认为我是一个非常荒唐可笑的人。生活,就是这样的荒唐、可笑!

《论语》记载,孔子看见身穿丧服的人,就算平时与他关系亲密也要改变容颜志哀。看见戴礼帽的人和盲人,就算是再熟悉的,也要表示不安。路遇身穿凶服之人,必然凭轼表示敬意。对背负国家图籍的人,必低着头扶着其车前的横木表示尊敬。宴会上的菜肴很丰盛,主人来时一定要站起来致意。遇到急风暴雨的天气,一定会在神态上表示不安。生于春秋乱世的孔子,以他的不安,传递给我一种不安,让我感到我的不安不再孤单,这是件既让人欣喜若狂又让人悲观失望的事情。长期以来,我为自己的惶恐不安深怀自卑、惭愧、羞耻,因为这样的不安,我努力维持尊严,待人越来越谦卑,遇事变得愈发的收敛,我体悟出在这个繁华的世界表象下,公平、正义、爱、关心、同情和怜悯是多么的重要,而对任何一个上访人的轻蔑不屑,又是多么的愚蠢。在灵魂与精神上,这抽象的概念无法具体化,但在物质上,我是有一定优势的,虽然我也在为生活奔波,但我有固定的收入,有一个安定的居所,当我年迈时,还有退休金,而我眼中的许多上访人,他们什么也没有,一天不找到活干,可能得为下一顿的饭犯愁。当我看见排着长队,几天购不到票的外来上访人员时,当我瞥见扛着大包小包的上访人,无望地行走时,当我遇到一些大雪中的上访乞讨者,把枯萎的双手伸向冷漠的路人时,我没有任何的优越感,我有的是极度的惶恐、心虚,我能听见心灵忐忑的敲打声,仿佛是我剥夺了他们的一切,仿佛是我让他们无家可归。事实上,许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人,都比我生活得更好,拥有的物质财富,我穷尽所有脑细胞也不可想象,我不知他们在人生的行走中,会不会有我这样的惶恐?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若不是命运的惠顾,我的生活,可能不如那些风尘一样弥漫在城市大街小巷的人,生活就是一群猴子在爬树,往上看全是红红的屁股,往下看全是鲜花朵朵的笑脸。我往上看时,有些人的生活令我望尘莫及,但向下看时,我不是最底层的,更多的人,生活在我之下。是谁,把人早早地分出了层次?看到那些生活在我之下的人,我油然而生惶恐,我是这样一个自寻烦恼的人,因为我知道,我的亲人朋友中,就有他们的影子,对于他们的忙碌、挣扎、出力、流汗、无望,我有深切的理解,几百元钱的一双鞋、一件衣服、一次聚会、一场电影消费、一趟公园游玩,对于他们也是一场奢望,我也是从泥土里爬滚出来的,土地原本流淌着平等与慈悲,无数如我一样的人,在走出土地后又背离土地,失去包容、尊重与慈爱,对同类充满排斥、厌恶、批评、攻击,这种阴暗树根般在潮湿与黑暗中生长,是那样的虚弱,又是那样的顽强。

我不是一个厌世的人,但我总是充满着悲观,我不能像别人那样转身之后随即背离和割裂过去,我骨子里依然是个农民,我灵魂上依然是无有可归的流浪者,我无法狠下心让自己冷漠地无视这个温情脉脉的世界。在这个经济突飞猛进,个性极大张扬的俗世,我不能左右和评判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只能谨慎地生活着,继续惶恐不安的与上访者打交道,这是我不曾脱离底层的唯一途径,也是心灵获得自我抚慰的最大理由。

咚咚,又传来敲门声,他可能是来自武汉蔡甸的邹德明,也可能是来自荆门的王维松,几年来,他们上访不断,问题依然如故。惶恐,再一次海浪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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