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不能永远穿着没有后跟的破鞋走路

 

陈忠实：不能永远穿着没有后跟的破鞋走路

文\白描

 

2016年4月29日7:40，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这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为当代文坛留下了《白鹿原》这样“一部渭河平原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及四十余种的各类题材文学作品。他的去世，引发了社会各界的沉痛哀悼。陈忠实先生的生前好友，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白描先生写下了这篇追忆故友少年心事的文章，说“这是一个令人悲痛的时刻。中国文坛又一颗大树倒下，又一位好友离去，不胜悲痛。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陈忠实不朽，《白鹿原》不朽！”

陕西作家群 右起：陈忠实、京夫、路遥、贾平凹、白描、子页

摄于1985年中秋节，陕北毛乌素沙漠。在陕西文学发展中具有重大意义的“陕西省长篇小说促进会”当日在这片沙漠上闭幕。

 

那一年他十二岁，小学毕业，迎接他的是小学升初中的考试。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小学毕业考初中，是一道坎。那时他的家乡，小升初的比例是10%左右，考上，有可能再往上读高中，读大学，退一步讲，即使高中考不上，进不了大学门，还有可能考取中专、技校一类的学校，这就意味着从此跳出“农门”，逃离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考不上呢，那就啥也别说了，回家打牛后半截，十二岁就得去挣工分，当一辈子农民是注定了。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

考场在三十里路外的镇子上。老师带队，他随着同学们一起出发。

他背着书包，书包里有课本、墨盒、毛笔，另外还有几个混面馍馍，一块破旧的家织布。家里没钱买毛巾，这块破旧的家织布就是他的洗脸毛巾。他的腰里扎着第一个本命年里母亲特意为他编织的一条红裤带，不过那红裤带已经被汗水和尿渍浸染成了绛紫色。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同学们大都和他一样，要去镇子上，要坐进中学的教室里，晚上还要在中学里住一夜，大家都很高兴。他爱唱秦腔，小伙伴们让他来两句，他咽口唾沫润润嗓子，脖子一伸，亮开嗓门唱起来：出得门来朝前看，前边就是张家湾……

乐极生悲。他没料到悲剧会从脚下发生。

通往小镇是一条砂石公路，他走着走着感到脚下疼痛，脱下鞋一看，鞋底儿磨透了，脚后跟皮肉被磨破，伤口正往外浸血。

他首先诅咒的是脚下的砂石路，而没有想到自己穿的是什么样的鞋。他脚上那双鞋，是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纳制的，母亲虽说用心，但常年就这一双鞋，鞋帮儿早就开绽，母亲已为他缝缀过几次，那鞋底儿本是用破旧布垫在一起纳成的，前后掌早磨得只剩薄薄一层，平时走土路还经得住，可是一上砂石路很快就被磨透。他看到到自己脚后跟的血肉，心里一怯，步子慢了下来，渐渐被同学们远远甩在了后边。

往前再走，脚后跟磨得越来越疼。他把擦脸的布巾撕开垫到脚下，但不一会儿布巾又被磨破；他从路边地里撅来豆叶垫进鞋壳，豆叶马上便被踩烂。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一页一页撕下来垫进鞋里，他心想，只要能走进考场，他根本不需要翻动这些书就能考中；万一名落孙山，那么这些课本更是毫无用处的废物。但课本的纸张更经不住砂石路面的磨蹭，踩烂磨破的碎纸片从鞋里散落出来，像送葬人沿路撒落的纸钱。脚底仍然像针刺一样疼痛。实在坚持不下去，他一屁股坐在路边，走向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

老师和同学的队伍已经走出很远。他不能随他们去了。他打算拦一辆回程的马车把他拉回去。

转折在他流下眼泪的那一刻发生——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他被惊吓得从地上跳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列车从他眼前的原野上飞驰而过，他看见了绿色的车厢里有很多男人和女人的脸，看见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把头伸出车窗外。这一瞬间给他带来的震动是他终生难忘的，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外出是坐火车而根本不用两只脚走路！再看看自己磨得稀烂的双脚，他竟无端地愤怒了，一切朦胧或清晰的感觉凝结成一句话：

不能永远穿着没有后跟的破鞋走路！

于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烂纸屑烂豆叶倒腾干净，勒了勒母亲为她编织的红裤带，咬着牙在砂石公路上重新举步，向前走去，走向镇子，走向考场。

2016年4月29日 陈忠实辞世当日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