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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宁夏

2013-10-22 07:38 来源:新浪博客 作者:雷达 浏览:55026450

走宁夏

 

一出银川机场,天旷地远,阳光敞亮,刚才还汗津津黏糊糊的胳膊,像用干沙子搓过一样爽净。人粥似的闷燠的北京给甩远了,它追不上我了,眼下的空间突然无比的阔大。遥望沙碛漫漫,身畔人流熙攘,满眼晃动着由大陆性气候和风沙天气酿造出来的一张张棕色的油性面孔,满耳交响着男女声的“京兰腔”——一种兰州话与北京话嫁接后略带沙音和尘土味儿的普通话,流行于甘宁青新广大地面,听来颇觉亲切。

 

我知道,在一九五八年民族区域自治之前,宁夏是甘肃的一个专区。于是,作为离乡多年的甘人,便忽忽有归家之感。然而,这是错觉,一种却认他乡是故乡的错觉。宁夏这块成吉思汗倾了全力五次才勉强攻下,且最终因之魂断六盘山的地方,这片以红枸杞、黄甘草、白滩羊、黑发菜驰名于世的塞上沃野,能没有它自己独立而骄傲的历史和现在么?

 

宁夏文联余光慧女士坐着张贤亮的“蓝鸟”来接我。她说张主席慷慨得很,这车就让你用上几天,他宁可步行数日。余女士动作麻利,属于西部那种办事干洒的女性。她顺手递给我一张手写的日程表,除了必要的文学活动,还安排了看贺兰岩画和中卫沙坡头。她问我还有何要求,我沉吟片刻说,能不能到固原看看?她说,从中卫到固原,要纵穿整个卫宁平原,路途远,时间也紧,不过,只要你不怕辛苦,非要去,也能去。

 

她自然无从知道我想去固原的来由。在我四五岁时就知道了固原这个名字,因为同院的小伙伴田田是固原人。田田的父母前后生过两对龙凤胎,生下了田田兰兰龙龙凤凤四兄妹,此事曾在兰州广为传扬。田田是头一对龙凤胎中的男孩,女孩即是他的同胎妹妹兰兰,小时候我们三个昏天黑地玩在一起。可叹半个世纪了,田田那张质朴的脸,兰兰那翘得高高的小嘴,还有我在他家吃过的鲜美的羊羔肉,竟还未从记忆中抹去,悲夫!

 

银川变得美丽多了,平添了好多现代建筑,习习晚风中徜徉于新扩建的“步行街”,有种身在高原的抬升感,如踩高跷一般。前些年我曾第一次匆匆到银川,只记得灰蒙蒙的天底下,矮平房密麻麻挤成一簇,只有赫宝塔和承天寺塔一西一北高耸云中,遂显得塔愈高而房愈矮。不知那天是我心情不好,还是天阴得重,竟觉得银川老城如一座萧瑟的大村寨。听人说,昔日银川谣歌曰:“一条马路两个楼,一个公园两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极言其小而寒碜,现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银川的得名,据说是因为这一带属碱性土壤,远看白茫茫一片,故有此名。又一说是,古代银川一带盛产白银,故而名之。这些说法都于史无证,被当地历史学家推翻了。有记载的一则说法是,前秦符坚的骢马城就在这一带,骢马是一种青白毛色相间而呈葱白色的名贵骏马,因符坚是氐族首领,而氐族语又呼骢马为“乞银”,故而放牧“乞银”的地方就叫“乞银城”,后来叫顺了嘴就叫成银川了。这种说法我看倒有几分道理。一九二八年旧中国成立宁夏省,其时银川也叫宁夏城,两个名字重叠,叫起来不方便,需要改。后值蒋介石来宁夏,马鸿逵召集社会贤达拟了“兴中”、“怀远”、“银川”、“兴庆”等四个名字,请蒋挑选圈定。谁知马鸿逵递毛笔时手一抖,蒋没有接住,掉到纸上,可巧就掉到银川二字的头上。蒋很不耐烦地摆手说,勿圈了,勿圈了。遂只得定名为银川,蒋也默认。这传说确否,不得而知,但好玩得很。

 

那么宁夏的名字的来历呢?追溯起来,那可就是一部宏大的传奇了。宋初,党项羌李元昊确立西夏帝国并称帝,版图之大,气焰之嚣张,立国时间之久,史所罕见。李元昊此人强项而英纵,似乎特别喜欢斗气儿。范仲淹恳求他,只要答应不再使用“帝”字,他要什么给什么,满足一切要求。李元昊并不买账,偏要大用特用这个“帝”字,能把人气晕。形势对他不利时,他也假装顺从,自我蔑称为“兀卒”,其实埋了钉子,后经人破译,乃“吾祖”的谐音,对方回信若依此称呼,即落入“我的爷爷”之陷阱。你说可恼不可恼?但宋朝硬是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有强悍的实力。

 

成吉思汗可能也是被李元昊的后裔们气坏了,发誓非荡平西夏不可,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灭掉。关于成吉思汗的死因,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他中了西夏人的毒箭,毒发而亡。关于他的死地,史书有两种记载,一说死在甘肃清水行营,一说死于六盘山凉天峡,近年来后一说占点上风。成吉思汗咽气时最后留下话,说他死后暂秘不发丧,等李睍来献城时,予以捕杀,并坚决屠城。可见他恨西夏恨到了什么程度。能叫一代天骄恨之入骨的对手,肯定也是顶天立地的枭雄。他死时,围困了半年的中兴府(即银川)并没有真正攻下,但不久忽发大地震,瘟疫肆虐,粮水短缺,西夏国主李睍这才一面表示要献城,一面故意拖延,然终被杀。

 

在宁夏,你还会不时听人提起黑城子,那是西夏的故都,又名哈拉浩特。“哈拉”,黑也,“浩特”,城也,它在遥远的额济纳旗弱水之滨,离居延海已不远。那里的最后一主“黑将军”似应早于李元昊,他勇冠三军视死如归的惊天气概,和他在城破前窖藏贵重金银文牍器物的故事,至今流传在民间。俄人柯兹洛夫,匈牙利人斯坦因,瑞典人斯文•赫定,嗅觉都灵得很,他们都曾艰难跋涉,远赴黑城,掠走了大量文物。

 

西夏啊西夏,在历史的长夜里,二百年,太匆匆,你来得迅,去得疾,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如一节在激荡回旋中戛然而止的雄浑乐曲,又像一个酷烈而又浪漫的噩梦。元灭西夏后,置宁夏路,始有宁夏之名。所以,宁夏宁夏,就是扫平西夏、永保安宁之意。

 

去看岩画的那天,天气晴好,贺兰山在银川城的西北方向若隐若显,勾勒出雾岚似的一溜长线,其幻影似一队骑手控驭着骏马,与我们的汽车并排比赛速度,车跑多快,它们也跑多快。一查书果然,“贺兰”乃蒙语骏马之意,看来古人的艺术感觉与我辈并无两样。原以为游人如织,临近时才发现因洪水冲垮了道路,静寂无人。我看见山根下有两座相距不远的玲珑宝塔,颇幽玄,就提出要去,随行的考古专家许先生说,那是有名的拜寺口双塔,当然好看,可惜“看山跑死马”,路也不通,还是看岩画吧。不久车被鹅卵石窝阻拦,我们只有弃车步行了。忽见一渠由山中蜿蜒而下,水流湍急,用手一试,寒侵肌骨。猛抬头,铁泥堆积似的贺兰群峰背依蓝天近在咫尺,正垂睑俯视着我们,一种旷古岑寂、万年无人的洪荒之感顿袭心头。

 

所谓贺兰岩画便藏在这数不清的山谷中。我们入一谷,细看沟谷两崖,果有姿态各异的奇怪图案赫然而现。岩刻五花八门,还杂以天书样的西夏文字,其中似人似怪的头像特别多,考古家说那叫“类人首像”。有一头像毫光四射,听说已被命名为东方太阳神了。动物也多,似有马、驴、牛、羊、鹿、狗、虎、骆驼、鸟等等,均在似与不似之间,多半是我瞎蒙的。还有大手印大脚印之类,看多了也烦。

 

突然,我发现有一幅画煞是有趣,画中人做骑马蹲裆式,下体某个部位垂得老长,显系夸张,他左手抡一老虎样野兽,右手抡一不明武器,颇有点洪教头式的逞能。许先生凑过来一看说,这是在跳舞呢。经他指点,我慢慢看出点门道了,发现画中人或做弯弓射箭状,或做挥鞭牧羊状,或做操戈剌杀状,还真够多样化的。我无法想象,是何人于何时用何种工具刻制了如此多的奇怪图形。许先生说,它们是古代游牧于贺兰山一带的北方诸民族的生活风俗和精神崇拜的写照,目前国内发现岩画的地方不少,但论学术价值,论文化意蕴的复杂和深邃,似皆非贺兰岩画可比。但它不是同一时期、同一民族的制作,比如这条沟里,南面崖上多狩猎形态,裸体人形,比较早,北崖有西夏文字,就比较晚。至于年代,迄无定论,因山体类花岗岩型,用再硬的石头也刻画不出来,必须用金属钝器,甚至必须是铁器,所以不会早于春秋战国。对于年限,我这门外汉却有些不同看法,我总觉得它的上限要早得多,早到新石器乃至旧石器时代才对。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玉可以攻,石何能例外?我见过上古人类的特种石斧,不明兽骨制成的尖锥,还有天上掉下来的陨铁做成的石钺,其锋利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许先生是考古专家,也是最早的岩画研究家,据他说,贺兰岩画的发现过程还有段曲折呢。那是“文革”中,兰州军区某部拉练进入贺兰山中。一日小憩时,一战士坐在石头上边喝水边啃干馍,忽低头发现他屁股下面的石头上有怪异图案,再看周围岩上图形,有的竟像是男女交媾的模样,遂大骇,赶紧报告排长,排长也迷惑,只来得及向连长报告,部队就开拔了。后文物部门得到消息,却怎么也找不到,每每入山茫然。遂特意请出了那位小战士,让他回忆,让他带路。可惜遍山搜索,不辨旧径,他也迷了路。最后岩画毕竟找到了,但是否还是那条山沟的,已不得而知。这过程很有趣,我怕是许先生编的小说家言,追问确否,他咬定说是真的。他还说贺兰山神秘啊,它藏着大量我们想不到的东西啊,一九八四年夏天发洪水,有条山沟里竟冲出了一大罐铜钱,罐重近三百斤,内装三万多枚古钱,从西汉的“半两”到西夏的“光定”全有,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还是被岩画之谜吸引着,不由遥想上古游牧人,顶风冒雪,辗转深山荒滩,日夜与牛羊为伴,好不孤单,那种欲与天、地、人、万物生灵对话的强烈冲动难以抑制,却又苦无对象,于是以凿刻为语言,把原始的思维和郁积于胸的怒吼注入了这万古不灭的岩画。

 

翌日清晨五点多,我们又出现在中卫沙坡头。昨日午后由贺兰山转赴中卫,恰逢周末,傍晚观看了中卫的广场演出,民间性的,甚为热闹,男女衣着鲜亮,神情恬静自适,歌舞也颇具西部情调,令人感到这塞上古城有股向上的人气,不似内地的某些颓靡相。中卫文联张建忠先生一再挽留,但为了赶路我们不得不经由沙坡头离开。因为这一天不但要从宁夏西北端的中卫赶到宁夏南端的固原,还要当天再北折银川,加起来近七百公里呢,不起个大早不行。

 

夏日黎明的沙坡头太值得一看了。登上治沙研究所的铁塔,登高远望,形胜浩阔。中卫是黄河由甘入宁的第一站,黄河从黑山峡钻出,一改她在七大峡里暴跳如雷的躁狂而显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温顺,因为她知道,此后迎接她的是一望无际的宁夏平原。所谓沙坡头,即指腾格里沙漠突进于正在拐弯的黄河中的部分,是一巨大扇形沙丘,高达百米,其底部是一扇形清泉。此刻晨曦拉出了悠长的弧线,把黄河与沙梁,南岸的荒山与北岸的沙漠连成一片,扭成一气,组成一幅如音乐旋律般奇妙的塞上风景。北望腾格里,沙海逶迤,北通阿拉善的巴音浩特;下窥黄河,老式水车缓缓呻吟,一羊皮筏正顺流颠簸而下。

 

中卫在大西北是很有名的,这固然由于它军事地位的险要,但也与风沙大有关系。它过去出名是因饱受风沙之害,现在出名则因为是全国的治沙模范,并获得了国际声誉。历来中卫人不知修了多少庙,祈求神灵保佑,锁住沙龙,然而无效。这里年均刮风九百个小时,平均每十小时出现一次风沙,最大风力十一级。现在北京人遇上一二沙暴就叫苦不迭,中卫人祖祖辈辈跌落在沙暴中心却并不绝望。事情终于发生了历史性转变,那就是著名的“沙坡头奇迹”。我这次才弄懂是怎么回事。原来,英雄的中卫人民创造了一种方法,那就是用半隐蔽式麦草方格沙障来固沙,采用1×1米格状草沙障先铺在大片流沙上,遏制风速,而后再在草方障内植草造林。多年来,在包兰铁路两侧连绵不断的沙山上,罩着一张由草方格组成的无边无际的巨网,而在这无数的网眼里又长起了或疏或密的青杨。

 

中卫又名鸣沙洲,它的沙子原是会“唱歌”的,有“沙坡鸣钟”之称。但中卫的响沙已有十几年不怎么唱了,人们从高坡滑下,难得听到鸣沙雷鼓了。为什么呢?因为绿化造林,使大气变化,影响到沙粒的频率,“共鸣箱”结构给破坏了。这是一种积极的破坏,破坏得好。当自然奇观与现代文明发生冲突时,人类往往还是选择了文明。

 

“蓝鸟”沿着黄河边飞驰着。在中宁一带,广阔的黄河冲积平原上,一排排钻天杨交织如带,透过树干缝隙,闪出了渠水的粼波。飒飒风过,树叶如千万只小手在拍掌,渠水如千万面反光镜在放光,真不愧是塞上江南。这大概就是素有天然水利博物馆之称的“宁夏渠”了。听说汉延渠、唐徕渠、大清渠至今还在发挥作用,而新的无数道支渠像有力的血管,把黄河水向四面八方吞吐,形成了一个伟大的灌溉系统。我想,宁夏历来为多民族必争之地,肯定都与它得天独厚的地缘有关。首先是黄河之利,黄河给了它一片葫芦状的沃野,所谓“天下黄河富宁夏”,“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即是。

 

怪不得张贤亮的小说里,老是写到“渠”,还叫“渠拜”,可能就是渠坝吧,谈恋爱的约会地点多在这里。那裹着红头巾、只露出扑闪闪大眼睛的马缨花们,总是不惧狂风,提前来到堤坝上;而斯文难改的章永璘们,总是瞻前顾后,姗姗来迟。不过,张的小说背景多为极左年代,且多为秋冬,那爱情也就因苦寒而格外火烈,一方是受难的知识男性,一方是朴野的劳动女性,于是格外狂浪。应该感谢宁夏这块土地,感谢宁夏渠,是它们给张贤亮的小说灌溉了一腔农业文明特有的荡人魂魄的诗情;但反过来说,张贤亮的小说又给宁夏这片土地平添了一抹悲情的人文风景。

 

车过同心县后,景象大变,路两侧渐露荒凉苦焦形状。临近固原时更甚。我知道进入西海固地区了。为什么我非要来固原呢?儿时的旧梦纠缠着我,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很幼稚。我又想起了田田。

 

田田的父亲人称韦教官,是黄埔军校出身,解放后当上了体育老师。小学毕业那年,我家搬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田田和兰兰。可有一年,大概是一九五八年,听人说起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又有新发现,说是在他家地下挖出了一把“中正剑”,他们全家立即被遣回原籍了。这事令人有种说不出的悚然。它沉埋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绝灭,一到宁夏,就不由想起了他们一家。我太想知道田田和兰兰的景况了。

 

固原文联的朋友们早等在那里。固原虽穷,文学创作力量却在全宁夏都是最强的。除了同行的青年作家陈继明,还有石舒清、郭文斌、王漫西诸人,各有可观的著作。地区的《六盘山》杂志办得也颇有生气。寒暄中,我再一次忍不住提起了幼时的朋友田田。根据我提供的线索,固原的朋友很快帮我打听到了田田的家人。对方是田田的一个本家侄子,现任某校校长。我接电话的一瞬忽感恐惧,想不接了,怕承受不起四十多年前旧事的重压。对方先是回叙了田田一家遣回原籍的遭遇,一切果如传言所云。他说目前田田一家大多数人仍在农村,生活平静。我忙问田田呢?对方说,我四达(叔叔之意)在由兰州遣回固原途中受了意外刺激,精神失常,好转后曾结婚,婚后旧病复发,又离婚,不久就病故了,那大约是在一九六四年左右。我又问,那兰兰呢?对方说,她还好,一直当教师,现已退休,儿孙很多。我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沉重的电话。陈继明追着问,要不要见见面?我说,算了吧,见了说啥?

 

我的情绪忽然不可挽救地忧郁起来,清晨在沙坡头时还是欢快的,上午过中宁时还是欣悦的,可是现在……有人提议,还是到须弥山去吧,我急于脱身似的赶忙应和。

 

须弥山石窟是此行的最后一个点,它距固原五十公里,位于六盘山北端,始建于北魏中晚期,是西北历史上最悠久的石窟之一。我们抵达时已近后晌,见这一带山大沟深,地貌苍古,其大佛楼释迦牟尼坐像高达二十多米,仪态威严,雍然大气,很有震撼力。说实话,比起全国驰名的几大石窟,一点儿也不差。

 

我沿山径参观时,有一赤脚的小女孩紧跟不舍,初时我不解,后来才明白她是在等我的矿泉水空瓶子。我总喝不完,她也就总跟着。我赶紧喝光,把瓶子给了她。问她家里姐妹几个,答说六个。问她是老几,答说老三。她说前五个都是女的,去年小弟弟生了,就再不生了。问为何不上学,说家里没钱,我爸说我捡够了六十块钱,就让我上。问每天能捡多少钱的,答以三毛。我忽然看见大佛下的谷底草丛隐现出一二空瓶子,指给她看,说看见了吗,还不快去?谁知她说,我早就看见了,那里有蛇哩。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西部诚然是贫穷。就拿须弥山石窟来说,规模如此壮观,不可思议的是,它直到解放后才被发现,旧的府县志中几乎没有记载。同样令人不解的是,西夏王陵、贺兰山岩画,距银川市仅四十多公里,它们也都是迟至“文革”中才被发现的。我想绝不是没人发现过,只是人烟稀少,交通闭塞,发现者少罢了,何况发现了又如何?为生计奔劳的人,顾不上琢磨,又缺乏起码的通信条件。从另一面看,它们的发现之晚正说明西部的文化土层何其厚也,有待发现的东西何其多也。现今西部文化大放异彩的际遇来了。听说,中央已拨巨款发掘西夏陵,世人正拭目以待东方金字塔之揭秘。

 

此时,斜阳把赭色的光影投射到伫立了千年的裸露着的错落有致的佛像上,佛容凝重而肃穆,加浓了沉思的氛围。眼前是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纵横交错的干沟,千山万壑的波涛。我知道,从这里出去不远便是西吉、海原,还有沙沟,再向北,是银川平原、沙坡头、贺兰山,全是些沉积了无数苦难和奋争的地方。历史烟云一一从眼前飘过,我想象着,汉武帝六临朔方驱马击剑出萧关,拓拔魏万马奔腾踏平赫连勃勃,唐太宗大破匈奴勒石灵州府,康熙大帝三次御驾亲征平定噶尔丹,还有回民起义领袖马化龙啸聚金积堡,把反抗满清暴政的斗争推向了高潮……这片伟大的土地,真个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此刻周遭静谧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被世界遗忘了;但忽然间,我听见深沟大壑的上空,像盘结着携带豪雨的云团一般,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这不是我的幻觉,神秘的、蕴藏着中华民族巨大精神财富的土地,本不该是如此沉默的。切莫用施舍者的眼光看西部,西部不是可怜巴巴的施舍对象。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深信,不管人类文明发达到了何等程度,我们永远需要不断回归精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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