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回甘
文\兰丽君
早餐蒸的南瓜,大家吃的不多,剩下了,看着盘中那被冷落的金黄,心里仿佛被一根柔软的尖刺轻轻划了一下。
忽然想起母亲那些年。
秋收时节,南瓜堆满墙角。母亲总会切成大段,用那口厚重的铁锅蒸得满屋暖香,墨绿的瓜皮衬得内里一片金灿。她总是吃得那样香甜,让我们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可孩提时的我们不爱吃——瓜肉软塌,滋味清浅,不像现在的贝贝南瓜,栗香浓郁。
那时的瓜,不是这般圆润模样,是长长的,黑皮的。老家话里有个更朴拙的名字——方瓜或拉瓜。
母亲辛辛苦苦种的瓜,吃不完,就变着花样让我们吃,那时的我不懂,那变不完的花样背后,是母亲不忍浪费半点粮食的固执,更是她将清贫日子调理出滋味的情深。
她顺应着生活的清贫,将有限的资源,用无限的耐心,一遍遍重塑着我们对家的记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当我在厨房面对着一盘剩下的南瓜时,才真正懂得了母亲当年那份无人言说的心情
我们忽略的,是拉瓜那淡而无味的滋味,
而母亲守护的,却是一粥一饭的恩情与一个家的温度。
她何尝不知道这南瓜滋味平淡,只是在她看来,能让孩子们吃饱吃好,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的孩子挑剔食物时,我会突然理解母亲当年的心情——爱有时候就是这样笨拙,明知道不是最好,还是想把所有都给你。
这个周日的早晨,我慢慢吃着碗里的南瓜,任由记忆在氤氲的水汽里穿行。原来,我们怀念的不只是南瓜的味道,更是那个永远有人在厨房为你忙碌的秋天。
有些滋味,注定要隔着岁月的山水才能尝出真味。
母亲是家中长姐,底下兄妹五个,都打心底敬重她,脏活累活总是抢着干,好东西让给别人,给兄妹们树了很好的口碑。
那些年亲友送点好东西,她从来不舍得吃,都是托我送给这个亲戚,那个长辈。
她仿佛是我们庞大亲缘关系网里最坚韧的纽带,一个永不疲倦的温暖核心
母亲常说起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总比别人快,干完自己的,又去帮别人忙,赢得长辈们的夸奖;经常回忆童年时,被爷爷、叔伯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时光;她说起这些时,眼里总漾着光,脸上浮起一种沉浸式的幸福,仿佛在那一刻,时光真的倒流了几十年,她又变回了那个被长辈关爱、被亲情环绕的姑娘。
如今才懂得,母亲那般珍爱地回望年轻时光,正是她一颗永不服老的心,在与岁月温柔的对话。
下午又去地里挖红薯。两手抡着撅头,在重复的起落间,忘了疲惫,忘了累。
次日醒来,浑身酸痛。这份酸痛,像一把钥匙,开启了记忆里的一扇门。
我这轻尝辄止的劳苦,与母亲长年累月的辛劳相比,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份微不足道体验,突然懂得了她的坚韧——她那沉默的背影,是用身体对生活最直接、最无私的担当。
近日读《阴阳之舞》雪漠故事易经中的坤卦时,掩卷沉思,心中浮现的,竟是母亲的身影。
她没读过《易经》,却用一生注解了“坤卦”;她不曾言说“厚德”,却把德行化入了每一餐饭,每一个眼神里。她的“承载”,是无声的包容——承载着岁月的艰辛,承载着我们的任性,承载着一次次“辛辛苦苦种的瓜,吃不完”的失落。可她从不言说这沉重,只是用一次次“变着花样”,将生活的苦涩默默过滤,只留给我们温柔的滋养。
母亲,就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最具体的“坤卦”。她展现着大地般的忍隐与托举,她的爱,就是“厚德载物”最生动的诠释。
母亲已走远,但她所代表的那种大地般的精神,却已植入我的生命。如今,我学着她的样子,去珍惜每一粒米,去温柔地对待身边的人,这或许就是对“坤德”最好的传承。
而这副在劳作后酸痛的躯体,也仿佛与她的身影重合,让我懂得:高尚的品德,
不是轻飘飘的赞美,而是沉甸甸的付出。
原来,我们怀念母亲,也是在怀念一种如同大地般安稳、浑厚、包容的生命状态。
而那童年时淡而无味的黑皮方瓜,直到今日,我才尝尽了它的全部滋味——是岁月深处,生命交付于我的,最深沉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