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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背影(征文)

2024-04-20 06:49 来源:www.xuemo.cn 作者:田岩 浏览:4737661

背影(征文)

田岩/文

“……我看着那个叫悉达多的王子,你看着我,人们看着你的书,你的书看着遥远的未来。就这样,我们都走进了一个古老的故事里……”《无死的金刚心》雪漠著

一、迷失在街头。

她看见:

“你都说些什么,

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一点?

我不借你钱,你骂我,我借给你钱,你嫌少还骂我,

你算个什么人啊。

老是这样骂骂咧咧的我才不要理你!

四月的早春季节,有太阳的日子里总是暖得夏天要来了的错觉。还只是早上七、八点钟,阳光就魅力十足地耀人眼目了。

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大眼瞪天地骂人。走两步就侧转身子,右手指着左上方的天吆喝几句,就好像有个人一直跟在她身侧一样。

气温已经有几分热度了,老太太还穿着中式的羽绒服小袄,袄的前襟上,有斑斑点点的水渍印子,还有一些黄的、黑的不明物,已经干硬在上面了。

周末,难得的街上竟也有几个人。买早餐的,只是驻足看了几眼老太太,就又提着他的早餐接着走路了。

几个半大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老太太身后,保持三、四步远的距离,仰着脸嘻嘻哈哈的笑着,闹着。

一个女孩子跑的急了点,或是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没收住脚,一下子撞在了老太太身上。

那只鸡爪一样干枯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小女孩吓坏了,抬头望着老太太。

窄额头,低颧骨,脸上几乎没有肉,嘴巴也像鼻子一样凸出来。那双眼睛……怎么回事?有点熟悉……这是我么?

小女孩大叫一声:“不是我”!

捂住了自己的脸。

二、在四十岁时死去。

楼上楼下的跑了好几趟,四十岁的她蹿出了一身的汗。

她觉得头有些晕,一阵刺痒从心口窝一直射向左肩,心脏“忽悠”一下,突然悬空了。她心说不好,就去抓桌上的电话。

她是还没来得及挂断电话,就摔倒了的。

猛烈的,隐藏了很久的一只兔子要跳出来一样,把心口窝忽嗵成一个了。她大张了嘴呼吸,气还是不够用。她拍打心口,撕扯衣服,汗珠子们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随之而来的浑身无力让她跪倒下来了。在身体倾倒的惯性作用力下,已经不受控制的手指,扯断了她脖子上的朱砂串,红红的小珠子,箭在弦上一般,四射逃窜。她的小手指与无名指缝里,只剩下一根双股的断线。

救护车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是出事了。而且就在自己身边。梦一样的咂咂舌,不敢相信。

躺在担架上的她,看见那个老太太的头发,正渐渐地变黑。

那是个恶梦。

白发老太太一次次跳着脚对着窗户大骂。

世界的变换节奏似乎在老太太那里加快了。那些倏忽而来的信息在空气中流转。老太太要努力而紧张地去捕捉、辨别。耳朵,眼睛,眉毛,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使劲。额头上的竖纹,聚在一起的稀稀落落的眉头。刀削过似的的瘦脸上,布满了阴晴不定的云彩。

怪的是,别人居然都听!不!到!

“谁哄人谁就是鳖蛋!真的!过来听听!你们都过来听听嘛!”

老太太试图去说服。

回应老太太是一张张或笑、或不耐烦的脸,都写着拒绝两个字。于是,在一个夜里,老太太悄悄地敞开门,踏着异常轻盈的步子,汇入声波流转的无限讯息的大世界中去了。

于是,她笑了。

三、他长什么样?

那是个背影。

一身醒目的绛色红袍。斜披肩上的,似乎是一件半身披风,露着右臂。披风明黄的颜色,与绛红的长袍搭配在一起,这种色调,让人有种晒太阳的温暖。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上身稍前倾,正稳步前行。

风,在隧道中穿行,时不时地撩起他的短披风,随风抽动,呼啦啦作响。

这是时光隧道吗?他要去哪里?

一路幽暗。两边石壁上似乎有什么画,古色古香,有着天然宝石的那种久经岁月的深沉色彩。

急行,步子不停歇,却一直走不出镜头去。

有个声音,似噎在喉头,虚虚地说:“回头……回头……”

这哑哑的,谁的心声似的声音,在隧道中回荡。

谁在咽口水,于是那一波波荡漾的“回头”两字,也被咽下了肚子里。

除了风声,脚步声,似乎,又多出了一个喘息声。

她发现,那是她。她正跟在他身后。

隧道的漫长,在脚下验证。一直走,走不到头。

是不是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虚荣和贪嗔痴。所以,不回头。

她奔向他。跌跌撞撞奔向他。

“就是一只小猫,一只小狗向你奔过来求助,你也不能不管,何况是个人呢。”

她终于得到了这次机会。弥足珍贵。

她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在梦中。她掐了自己的大腿,不疼!又狠狠地扭了一下自己的脸,真的是不疼。她不知道,其实她没有腿。连这个身体都没有。甚至,没有个她。

她开心啊!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是背影,可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来了他。她突然就变得悄没声的乖。默默地跟着,啥呀不说,啥也不问。

不能问。

她知道自己的愚蠢。

只要她在课堂上一提问,总是引来哄堂的大笑。连坐在讲台上的老师,都气得笑出了声,一扫往日的威严。

她茫然地回头望望身后的同学,又看看前面的老师。他们都大张着嘴巴,被眉毛和腮帮子上的肉挤小的眼睛里,有着各种的意味深长。

她不知道哪里这么可笑。她就再也不问问题了。听明白了,就听明白;听不明白就听不明白,早晚有一天自然会明白的。

只是她好像变小了,也可能是他太高大。不过她并不在意,毕竟是梦,那些大呀小呀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好的机会,她得跟紧了他,别掉队。

上个月她就想到过他。

她绕不过他。那些年,有三、四年还是五、六年,她记不清了,只要是属于她自己的空闲里,满眼都是他。哪怕只有屁大一点的功夫。没办法,她的时间老被各种事情所割裂,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就总是那么一丁点。

她的脑袋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事,可是她坐下来了,做假一样。对的,她就是从做假开始的。

四、那些人都是谁?

“啪”的一声。一只白色粉笔头正中她的脑袋。她捂着头,缩回几乎抻到同桌那面的脖子,坐正了身子,另一只手抓起面前的课本,挡住正在发红发烫的脸。

同桌白了讲台上的老师一眼,用手挡住嘴巴:“下课再接着说给我听啊。”又冲她挤了挤眼睛。

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一把推开他的手:起开,看不出我感冒了吗!走开走开走开!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啥感冒了,真能装……

她抹了膏的唇飞快地抿在一起又放松了:没见过女人吗?闪烁的眼神里的嘻笑、傲娇。那颈子那么白,那么细。忽而迷茫又笼罩了杏眼,方才的灵动就都不见了,连那腰胯都拘谨木讷了它们的表现力。

她看见了。只是没看懂。只是觉得有些不一样。锥子一样锋利的,是谁的眼光。恨意与愤愤不平,鞭炮一样轰鸣的也可能是雷管炸药。谁叫你多嘴。大风吹开了谁的墓穴,那叛逆的种子,撒入尘埃。

一秒钟就可以从夏天来到冬天。语言都被冻住在嘴边。心也结了冰疙瘩。那就不说话吧。各自揣了心事,暗自神伤。只是一句话。一句说错了的话。真的有错么?从心底里流出来的,泉,没有人为的处理过,思谋过的,不能流淌吗。

月亮埋进云层里了。

四下里黑得仅能依稀辨出房屋、树木的大体轮廓。都黑着灯。偏僻乡村的街角,连路灯都不亮。两棵松树下,停着一辆面包车。在黑成铁塔一般的松树阴影里,根本看不出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下车,右拐步行几十步就是她的家。

她停车的时候天还微亮着。可是她一直坐在那里,没动弹。这初春的傍晚,说黑天还是黑得很快的。风也凉,老松树只是轻颤了它的小手指头,粗大的枝条以及身躯纹丝没动。她却觉得那些风穿过无数未知的缝隙钻进来,围困了她。她僵在那里了。

下,还是不下?

你看,就是他。

她也循着声音望过去。那个人鱼一样滑过人群,递给另一个人什么东西后,转身又游出去了。

身量高高的,短头发。面孔很白,眼睛很黑。就那么几秒钟,不容她看仔细。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坐在屋子的四周,一拨在空出来的中间游动——他们在学舞步。这些晚饭后闲着无事的人,对这新流行的玩具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老少一家家的人,都出动了。腿脚灵活的,都上去尝试着走两步。自信心有点不足的,就选择先观望。

说话的,是两个胖胖的女人。她们像是母女俩,都剪了短发,一样的方圆的脸盘,肉墩墩的。年轻一点的,裹在白色的连衣裙里,丰满而青春四射。

年龄大一点的女人又说了一句什么,女孩子抿嘴低下头去,耳畔的红色在嘈杂舞动的人群中并不被注意。

他突然摔倒了,身体抖了几下,不动了。眼睛睁的大大的,神情狐疑,惊惧,茫然。他觉得胃里的东西往上翻,干呕了几下,只是吐出了点口水。眼前灰灰的,天也灰灰的。跌坐在椅子里,他胡乱地拿起一本书来看,却不知道书上都说了些啥。一夜就瘦了他那长圆圆的脸,髭須凸显。

一辆车围着一栋房子一圈一圈地转着,夜里,车灯很晃眼。

那只白色的双层玻璃杯,上层酒杯状,下层是莲花。不透明,有雪片一样的花纹,如冰雪雕刻出来的,让人忍不住小心呵护它。里面斟满了酒高度白酒。

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她不敢冲进雨里。她想,那就在窗边吧。她手上的针很滑,她抓不牢。她怕疼。

她的手碰到桌子的棱角上,被划出一道口子。居然出血了。这个意外,让她的眼里闪烁着惊喜。

五、接受过去的自己。

她的思绪总是跳跃。她这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

白炽灯管刺啦刺啦的在头顶上叫。奇怪的是好像别人并不觉得它吵。她托着腮帮子,正看着自己映在白墙上的侧影发呆。

没有什么惊喜,也没有什么可忧伤的,那些事,那时候父母都还不跟她讲。

他们都很忙。后来他们想起她的时候,她又变得很忙。

额头不够凸,颧骨不够高,腮上的肉偏少,鼻子与嘴巴之间的轮廓也不够柔和……唉,咋好命的都是人家?更要命的是,脑袋也不够灵光。她叹了口气,把脸埋在摊开的作业本上。

这灯管真讨厌,吵死人了。

她的时光好像就在这样的发呆中溜掉了。

她有一次发现自己在屋顶上。她看见坐在炕沿上的自己脑瓜顶,从上向下的看。屋里静悄悄的,她听见墙上的钟表指针小跑着,跑出哒哒哒的声响。她看见做针线的奶奶歪斜着的头,沉在肘弯里了。一只手上还捏着针线。她看见中午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照进来,她和奶奶都浸泡在温暖的阳光里。

当她发觉出哪里不对劲,然后,她就看不见自己的脑瓜顶了。

还有一次,她不想睡午觉,就在南窗根站了一会儿。就站了一会儿,啥也没干,就听见妈出来说:“到点了,该去上学了。”

她喜欢发呆。

你咋那么好命呢?

你也想这命吗?

当然啦!

没有人说话,是谁与谁的思绪碰撞了一下,消散了。

柳树发芽了。它又自动开启了生命历程。

她的生命是从哪个节点自动开启的?下一次的节点在哪里?

或许,早就应该像那个有骨气的女孩一样,拒绝饮食。

喂给的,吐出来。医生用针管打进胃里的,吐出来。通过输液进入血液的呢,她是用什么样的意志力,神一样的,不去吸收它们。面对拒绝还以拒绝。

她自叹!

毫无疑问,她没有这骨气。

没有怨谁的意思。

确实是曾心生怨恨的。而且愤怒。甚至吼叫,浑身颤抖地。

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衰老了。所以,她选择了回到童年。

在她心里,老或少,是合在一起的,就像一年中的四季于一棵树的意义。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人心灵的独角戏。

所有的解释,表白,阐述,苍白无力。

小河的水,无声的流淌。水浅且清。河床随着季节变换与降水多少时宽时窄。水底的青草,曾经的岸上的,是扑倒了的,蛇一样的扭着腰肢,看上去,比风中的它们更妖娆。

路两旁的大树粗过了腰。树枝在空中合拢,拱形的天然屋顶密密实实,阳光都被挤成了线条。蜘蛛手脚并用,在光影间灵活地奔跑着,一圈一圈织它的网。探照灯一样的眼,严密注视四面八方。

着隧道太长。太长的路上,满是飘来飘去的片段。

时隔九年,有些经历,只能在记忆里一读再读了。

不消说,都是衣袖边的风。

可悲的是,她发现,她不能否定自己的所有过往。就是那些经历让她有了今天的认识。正是那些妄想,那些尝试,那些沉迷,那些倾诉,那些不屑一顾,让她切身体会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她去追问,去寻找,去渴望,去静默中讲她的心事。

她买过一本书,书中的所有的字眼都那么的高尚。她看了半页就没法看下去了,她连人家的小脚趾头都不如。她把那书又重新摆回书架上,对自己说:或许,有一天可以再打开来看,并自信地说:“没什么,我也做得到。”

如果让她回去,重来一遍,她会不会有改变?不会,她可以肯定的回答。因为所有的对与错,那都是她的符合她心意的选择。那时候的她心智就是那个程度,选择就肯定是那个样子的。

雪花的故事让她嗟叹。没有什么最惨烈的故事,只有更加惨烈的故事。

她想像着那个女孩子的悲伤:愤怒的大哭,嚎啕大哭,仿佛世界上只剩一件事,就是嚎啕大哭。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嘴巴已经不受控制了,只是任由那声音流淌,这身体都不是她了,她看着她,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看着她嘴里的嚎啕渐渐变成了“哈、哈、哈”,怪异至极。

既然注定是个悲剧,就放过自己吧。那些过往她不后悔,也不会因为曾经的对与错否定自己。那时的她就是那个样子的。那就是真实的她。

她喜欢像他那样过以后的日子。那就去做,去追寻那样的日子,去探索未来的可能性。她或许当下还做不到,起码要敢想,敢尝试。心里去想了,才可能事儿来达成呢。

“回头,回头呀”!

她突然觉得,他,会有一张虎头虎脑的脸。

六、就是它。

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外面是一片雾气蒙蒙。木兰花早早地开了,树干上没有一片叶子。孤零零的花,看起来,像是房地产销售中心门口,人工粘在树上的假花。美丽得不真实。

她怕打湿了书,把它抱在胸前,用两个胳膊护住它。

九年前,她第一次捧回这本书在身边,一晃这么多年了。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好像心里的雾霾渗出来了,所以在这个早春的晨,看见浓雾的感觉不那么一样。身在雾中,心却不再被阻障,沉静安详。

门口的台阶被雾气打湿了。地面上是雾水画的图画,浓浓淡淡。

这雾水,也会有所选择的去打湿吗?

放眼望去,不是所有的都被打湿的。大门口,栅栏前,从大理石地砖的四角向中心渐进性的湿润,中间独留一块灰白色的干燥区。那一片的大理石地砖都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湿润着,像是故意在地上画了很多圈圈。

大树底下,也是比较明显。可又不是所有的大树下,都有那么一滩。

是什么在游戏似的左右着这一切?

九年了,她再次拿起这本书,才越加发现它的好。以前也好,但,不一样。她的手抚摸着泛黄的书页,慢慢的抚摸。

那书中有些细节,是她以前没有关注到的。有些情节,她一看就感觉入心了,那些书中描写的画面,一幅一幅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比如“恐惧”。她就那么捧着书,一遍一遍的回想那些细节,对照着书中的文字,她突然发现,这就像是一种临在的开示。是的,时间点聚在了那一刻,人物换成了她,她听见耳边响起来那慈悲的一声断喝:对,就是它!

这书真是金疙瘩!

她是在四十岁遇到司卡史徳的故事的。那之前,她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了。

她把书中的祈请文字抄下来,每日诵读。每每诵到:“……母为三春日,吾为寸草心;

母为瀚海潮,吾为浪花生;

母为大宇宙,吾为点点星;

母唱大风歌,吾为蒲公英……”她都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不再害怕老得来不及。

司卡史徳用一生的行履告诉世人,不要怕年老,不要怕噩运,只要有信心,肯定会成就不朽的功德。注1

她的长发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留下来的,再没剪过。

跟着他跳火檀,跟着他被大象抛上落下,跟着他闯秘境,跟着他找奶格玛……

“……我看着那个叫悉达多的王子,你看着我,人们看着你的书,你的书看着遥远的未来。就这样,我们都走进了一个古老的故事里……”注2

走进来了吗?

穿过那隧道,让时间、空间再次汇聚在那一点。

那个古老的寻觅之路。

1、注2《无死的金刚心》雪漠著 中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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