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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特弗里德·贝恩:脑

2023-03-19 16:1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戈特弗里德·贝恩 浏览:5878520
内容提要:谁若相信,用语言可以欺骗,他可能认为,这儿就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戈特弗里德·贝恩:脑

 

谁若相信,用语言可以欺骗,

他可能认为,这儿就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罗纳,一个过去曾做过很多解剖的年轻医生,正乘车穿过南部德国驶向北方。他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无所事事;他有两年时间在一所病理学研究所供职,也就是说,曾有大约两千具尸体不假思索地经过他的手,这使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精疲力尽。

现在,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张望着行驶的路线:穿过葡萄种植区,他自言自语道,相当平坦,经过得了猩红热的田野,那里发出罂粟的气味。天不算太热,空中漫溢着一片展览,湿润润的,刚刚被从河岸上吹起来;每座房子都靠在玫瑰丛中,有些甚至淹没其中。我要买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我现在要尽量地记下来,别让一切就这么流走了。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所有东西都启动了。开始时它们就在我这儿吗?我记不清了。

然后是许多的隧道,眼睛忙不迭地重新接收光线;男人们在干草堆里忙碌着;木头桥,石头桥;一座城市,一辆车翻过山去,驶到一所房子前。

走廊,车库,建在群峰之上,一片森林里——在这儿,罗纳要代替主治医师几个星期。生活是全能的,他想到;这只手不可能挖它的墙角,他了解了一下自己的职权范围。

这块地方除了工作人员和病人以外什么人也没有;疗养院地势很高;罗纳心情肃穆;周身散发着寂寥之情,他孤傲而又冷淡地和护士门谈论工作事宜。他一切都任由他们去做:旋转把手,固定灯具,开动发动机,用镜子照照这儿照照那儿——看到科学被分解为一连串的手工操作,他感到很惬意,粗点儿的像是铁匠的营生,细点儿的像是钟表匠的活计。而后他举起自己的手,让它们掠过X光管,移动石英灯的水银,扩大或缩小缝隙,让光线通过它射到某张脊背上,往耳朵I塞上一个漏斗,拿起药棉,让它留在耳道里,而后沉浸到这一工作在耳朵的所有者身上留下的结果之中,他想象着关于救命恩人、痊愈、好大夫、普遍信任和快乐人生等观念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清除积液如何与心灵世界交织在一起。而后来了一个出事故的病人,他拿起一片垫着药棉的小木板,把它推到受伤的手指下面,缠上绷带,思量着,这根手指是怎样在跨过一条沟时,或因为没看见一块树根,由于鲁莽和轻率,简言之,是在和这个生命的历程和命运深深的联系中这段的,而他现在要照料它,就像照料一个跑远了、跑丢了的人,他向深处倾听,在这一时刻,在疼痛发生的地方,有一个更遥远的声音传来。

在疗养院,为了避免繁琐的书写和死亡带来的肮脏,通常都隐瞒了事实真相,把没有指望的打发回家。罗纳朝这样一个人走过去,打量着他:前面是人为的开口,长了褥疮的脊背,中间一些朽软的皮肉;他祝贺他疗养成功,看着他蹒跚而去。他现在要回家了,罗纳想,把疼痛当成康复的一种让人烦恼的伴生现象来感受,决意开始新生,指点儿子,培养女儿,维持市民的尊严,接受邻里的普遍观点,直到某个夜里血梗咽喉。谁如果相信,用语言可以欺骗,可能会认为,这儿就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我可以用语言欺骗,也许我就不在这儿了。我看无论在哪儿,为了活命都只需要一句话。但愿我在跟这个人说早日康复时,是在欺骗。一天早上,他满怀感慨地坐在自己的早餐前;他深有感悟:主治医师出门了,一个代替他的人来了,在这个时刻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小面包:思考,进食,早餐在人周身发挥作用。尽管如此,他仍做着他份内的事情,解决问题,发号施令:用右手的一根手指敲敲左手的一根手指,那下面有一个肺;走到床前:早上好,您身体怎么样?但现在时不时地出现这种情况:他穿过大厅,不按惯例问候任何人,不管是他们咳嗽的次数,还是他们肠子的温度。当我走过新鲜空气卧疗室——这事让他很伤脑筋——每双眼睛都盯着我,我被感觉,被思索。我被与友好的和严肃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也许他们把我放入自己渴望拥有的一座房子里,或者和他们尝过的一段槲树枝放在一起。我也曾有过一双眼睛,它们和它们的目光都迟钝了;是啊,我曾存在过,的的确确且又实实在在。我到哪里去了?我在哪儿?微不足道,转瞬即逝。

他冥思苦想,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我走过一条街,看见一所房子,它让我想起一座宫殿,像是在佛罗伦萨,但它们只不过表面相似,转眼就消失了。

上面有什么东西让我变得虚弱。我的眼睛后面已经没了依托。那个空间现在不停地奔腾荡漾;过去它可是往一个地方流的。托着我的皮层已经崩落了。

当他这样走完一圈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常会把他的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端详它们。有一次,一个护士观察到,他在闻它们,或者还不如说他掠过它们,就像检查它们的空气,而后他把手掌微微蜷曲,向上摊开,两手小指并在一起,而后两手一开一合地运动,仿佛他在掰开一个又大又软的果实,又好像是要把什么掰开。她把这件事讲给其他的护士听,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疗养院杀一只较大的动物。当它的头被敲开时,罗纳好像偶然经过,他把颅骨里的东西拿在手里,把两个半球掰了开来。这时候,那个护士才突然意识到,她在走廊里观察到的正是这个动作。但她想不到这会有什么联系,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罗纳在花园里漫步。正是夏天,蛇信子花摇晃着天空的蔚蓝,玫瑰怒放着,被修剪得很是可人。他感到泥土的涌动:直到他的脚底,以及力量的膨胀:不再穿过他的血液。他总是选那些有树荫的路来走,路边有很多长凳;他常常得休息一下,躲避肆无忌惮的阳光,他觉得自己被暴露在令人窒息的天空下。

渐渐地,他开始不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尤其是当他应该同主管人或女院长谈论什么事情的时候,一旦他感觉到,现在需要他对某一出问题的事情发表看法了,他就假装病倒。发生一件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呢?它不是这样发生,就会那样发生。空白是不会有的。而他只想静静地望着前方,在他的房间里休息。

当他躺下的时候,他不像一个几个星期前从一个湖边,越过山岭,刚刚到达这里的人;而是像和这个地方,他的躯体现在躺着的地方一起成长,因漫长的岁月而衰弱的人;他的身上有些地方僵硬而苍白,好像是从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躯体上取下来的。

后来,他还是常常琢磨他的双手。看护他的护士十分爱他;他总是恳切地跟她讲话,尽管她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通常,他以嘲讽的语气开始:他见过这种奇怪的图像,他的手曾抓住过它们。但马上他又颓丧起来:它们生存所依的法则并非由我们制定,它们的命运对我们来说就像我们泛舟其上的一条河那么陌生。最后他彻底心灰意冷了,目光毫无生气:这有关十二种化学物质,它们不听他的命令就聚到了一起,分开时也不问问他的意见。还能上哪儿说去?对它们来说不过是耳边风罢了。

有一次他说,他再也不和任何东西对立了;他对空间再也没有支配力了;他基本上一直躺着,几乎一动不动。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认为这样一来就没人能来突然打扰他;他要打开,镇静地面对。

他吩咐疗养院的救护车要在公路上开来开去;他注意到,听到隆隆的车声,会使他感觉舒畅:这已经遥远,就像以前,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总是同一个姿势躺着:僵僵地面朝天。他面朝天躺着,在一把长长的躺椅里,躺椅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房间在一栋房子里,房子在小山上。除了几只鸟,他是最高的动物。地球就这样驮着他悄无声息地穿过太空,静静地飞跃群星。

一天晚上,他下楼到新鲜空气卧疗室去;他顺着躺椅望过去,他们全都静静地在毯子下面等待着康复;他看着他们躺在那里:每个都有各自的家乡,多梦的睡眠,傍晚回家,父与子的歌声,在幸福和死亡之间——他查看了一遍病室,走了回去。

主治医师被召了回来,他是个亲切的人,他说,他的一个女儿病了。罗纳却说:您瞧,我就把它们托在我的这双手里,一百或一千个;有些软,有些硬,所有的都稀稀软软的;男人,女人,烂糟糟的,满是血污。现在我总是把我自己的拿在手里,并且总要去琢磨,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产钳在太阳穴这儿夹得更深一点儿…?如果别人总是敲打我的头的某个地方…?脑子怎么样了?我总想像鸟一样飞出深渊;现在我住在外面的水晶梨。现在请您让开路,我又要飞了——我好累啊——这趟要飞着去——带着我蓝色的鸡爪花——在正午的骄阳中——在南方的废墟里——在纷飞的乱云中——额头化为齑粉——太阳穴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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