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鲁奖与茅奖

 

鲁奖与茅奖

1998年春天给我颁发首届鲁迅文学奖，我没去领，我让沈苇帮我带回来。

首届鲁迅文学奖对我来说不是个事儿。八十年代中国作协组织的全国奖大家多少比现在还要认帐一点。我的诗歌获得全国奖是1986年，当时新疆是两个人，杨牧和我。十二年后，首届鲁迅文学奖新疆也是两个人获得，我和沈苇。

1986年我整整四十岁。我弟弟晓星提前一个星期就梦着我得奖的事了，他在梦中看到获奖名单了，还记得我在名单上排第几个。第二天他跟我说他做梦的事，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果然宣布我得奖了，他的梦准准的，他有感应。

毛主席去世他也是提前一个星期梦到了，他还告诉编办的刘晓延，他们俩关系好，他就给他悄悄地说了，还说到时咱们看。九月九日下午晓星正睡觉，听着外面放哀乐，以为是做梦，醒来以后往胳膊上掐了一下，确实有感觉，外面就已经开始广播毛泽东逝世了。这是绝梦，很神的。我把我弟弟做梦的事写到全国新诗奖的获奖感言里了。

1986年我获得全国诗歌奖后，我开始转到散文上，整整过了一轮，我把散文解决了。《游牧长城》就是我散文的总结。

我的散文选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当时是责任编辑龚玉约我编的，说要在《稀世之鸟》的基础上搞一个《中华散文珍藏本·周涛卷》，有鲁迅、林语堂、周作人、冰心、孙犁等，差不多一百年来的散文家都收入了。在全国没有一定的影响，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会主动给你出这个书。出版后效果也比较好，连续多年重印，说明还是有一点读者，没有读者不会重印。

有一次我走进上海作协门口的一个小书店里，书架上正好有这本书，已经很旧了，我说这个书还有没有？他说就剩最后一本了，卖得很好。我跟他说这个书是我写的，他说你写的？他挺惊讶的。就是这本散文选得了鲁迅文学奖。

当时我为什么没去领奖？我对得奖已经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激动了。鲁迅文学奖奖金一千块，而且获奖的人各行各业、杂七杂八一大群，没什么意思。一千块钱不够我来回的飞机票，来回的飞机票是公家出，我拿公家的几千块钱去领自己的一千块钱，不值得，花那个钱干啥？我这个人花公家的钱确实比较心疼。

这时的文学界对我来说失去了神秘感，也减弱了崇高感，同时增加了疏离感。我对文学各种奖项有很多不满意，它和我心目中想像的东西距离太大。

我一直认为任何一个时代国家级的文学奖，一个是要公正，一个是要突出，不能鱼目混珠，泥沙俱下，不能撒胡椒面，要把它奖励给那些最值得奖励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也许不是我。这才是对于文学的某种认可，在社会上造成的反响都是对整个文学奠定一种基础。决不应该是“鲁迅文学奖”这种做法，那么大一群人有什么意思？你干脆把中国作协会会员全部奖励一下就完了。

新诗奖那时候得奖的人是十二三个，也多了。说到底，获奖这个事给人带来的，是一步一步你就感觉到，中国文坛能让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而且是地处边远的人，看破和轻视这些东西，也是不容易的事。

不管你对诺贝尔文学奖有什么看法，但是它的庄重性、严肃性包括某种公正性至今比较稳固地矗立在全世界人的心目当中，它比中国的各种奖项好。它就是只给一个人，如果每一届诺贝尔文学奖面对一百多个国家撒胡椒面，即便每个国家选一个，谁能记住？如果每年颁给全世界一百九十多个作家，一个国家颁给一个人，也够难选上的了。但和全世界只选一个人相比，这种价值感和作用是大不一样的。

今天中国文坛也不是说没有特别优秀的作家，这么大的国家和人口，无论如何文学在各种媒体、各种传播力量当中，不是最有利、也不是最广泛的，但它仍然是最自由的，自由给了它生命和灵魂。真正的文学是不受任何东西制约的，不一定要拿文学反腐败，不一定要拿文学去揭露社会矛盾，不一定要拿文学宣讲政治。你要揭露黑暗面肯定在中国要受限制，但是真正的文学是可以在另外一个空间自由驰骋，它超越这一切，不屑于让文学去发挥改造社会的功能，文学本身就不是干这个的。

如果我是一个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把国家民族命运系于一心的人，那我为什么要搞文学？我就直接从政来改造社会了，拿着文学去改造社会太隔靴搔痒，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从事文学不入仕途有几种原因，一是当时家庭条件受到影响，入不了仕途。第二个原因是我不喜欢中国的政治方式，说的那些话，开的那些会，我毫无兴趣，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第三，文学最重要最迷我的，是它自由，它公平，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政治复杂。

咱们是打球出身的人，喜欢由裁判看着，我赢了就是赢了，我不是蒙的，我输了没有办法，我不如人家。喜欢用简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喜欢复杂化。尤其是我喜欢文学公正的品格，好就是好，虽然是文无达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文有很多的弱处，但我喜欢它的自由表达和它的公平准则。

人和人之间作为个体来说只有三样东西可比：一，上帝给了你一个什么样的容貌，一眼就看到了，你是丑八怪就是丑八怪。二，父母给了你一个什么样的体魄，你懦弱就是懦弱，老子三秒钟把你撂倒。第三，谁也看不见的是智力。与生俱来的三样可比的东西，但一个人到了社会中以后，这三样东西都慢慢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了，因为社会太复杂，一个人没有这个他可以用别的。

容貌、体力、智力这三样是天生的东西，这是人和人之间的比较，但这是一种儿童眼光，它不是一种社会眼光，这是一种本能的比较方法。进入社会以后，有很多别的东西比这个厉害多了，背景、人际关系、私底下的交易，全部在破坏人间的公平。

包括当官也是，德才兼备，为什么实现不了？就是底下有事。组织部真是看不出来你到底德才强不强？看得清清楚楚，人心有杆秤，你是几斤几两人家早都掂得准准的。他为什么不那么办？就是因为有别的利益，别的作用，那个砝码压倒了这个。

人类没有理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那还改造它干什么？就任其浑浊了，不合理才要改变它。

实际上得奖不得奖决定不了太多的东西，顶多给你短时间的认可，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当中带来一种威信，真正的高人不稀罕这个。

（选自《一个人和新疆》，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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