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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兰·托马斯|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2014-11-19 08:3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北岛 浏览:51828461
内容提要:狄兰的声音浑厚低沉,微微颤抖,抑扬顿挫,如同萨满教巫师的祝福诅咒一般,让人惊悚。

狄兰·托马斯|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狄兰·托马斯朗诵《星际穿越》中的诗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北岛写道,“(狄兰)的声音浑厚低沉,微微颤抖,抑扬顿挫,如同萨满教巫师的祝福诅咒一般,让人惊悚。”

“据一个朋友回忆,几乎人人都喜欢狄兰酒后所显露的温暖与机智。在他看来,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间,狄兰是世界上最健谈的人,妙语连珠。而在三杯前他闷闷不乐,八杯后他暴躁不安。”

狄兰·托马斯,在好莱坞导演诺兰的新片《星际穿越》中,他的诗“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贯穿全片,体现的是生命的骄傲与尊严。但他本人却自毁倾向严重,以天真单纯的秉性,挣扎于世俗之间,直到18杯威士忌与2杯啤酒将他击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本文摘自北岛《时间的玫瑰》牛津版,经作者本人修订后授权。活字将于15年初推出《北岛集》,届时《时间的玫瑰》一书的最新版本亦将收录其中,敬请期待。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一、死亡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

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

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

使我的血凝结。

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

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

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

牵引我裹尸布的帆。

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

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

会平息她的痛楚。

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

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

1953114日凌晨两点,狄兰·托马斯 (Dylan Thomas) 独自走进白马酒家 (White Horse Tavern)。这栋建于1880年的木结构的房子,位于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附近,是由码头仓库改装的酒吧,过去主要顾客是码头工人。一个多钟头后,他回到附近的旅馆,跟女友丽兹 (Liz)说:「我干了十八杯纯威士忌,我想这是纪录了。」然后昏睡过去。早上他醒来感到胸闷,要呼吸新鲜空气。丽兹陪他到白马酒家,他又喝了两杯啤酒,回到旅馆,由于呼吸困难、呕吐、腹痛等症状,请来医生,给他服用大量的吗啡。是夜,不见好转,他被送到纽约一家罗马天主教私立医院,陷入昏迷状态。

像大多数爱尔兰男人一样,狄兰酗酒。这本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家,他就会感到安全。他给赞助人卡尔泰妮 (Caetani) 公主写信时,提到自己酗酒的问题:「我在故乡,在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很忙,喝酒一点儿也不可怕,我很好,好极了,快乐且不害怕,尽是那些挺不赖的废话,总之一个傻乐的伙伴只图说个痛快,从来不会变成无益、偶然、丑陋和不幸的行动,有条理的骚乱,清洗中的忧伤,过度的荣耀,我所知道不知道的世界。」而一旦离开家乡,他对酗酒和自我毁灭感到惧怕。正是四次美国之行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第一次美国之行是1949年。邀请他去的是美国诗人兼评论家布朗宁 (John Malcolm Brinnin)。他一直想请狄兰到美国来,当他担任希伯莱人青年男女协会的诗歌中心的主任时,终于如愿以偿。狄兰显然被曼哈顿征服了,他写道:「这泰坦尼克之梦的世界,高入云霄的巴比伦,一切难以置信的富裕和陌生。」他很快就找到几家爱尔兰酒吧,最喜欢的是白马酒家,也许因为又昏暗又故旧,让他想起伦敦的酒吧。

狄兰一系列朗诵获得空前的成功。布朗宁记述了他来美国的头一次朗诵,当时他病得很重,甚至吐了血。但他一上台,「肩膀笔直,坚定地挺胸昂首向前」。他带给美国的是一种全新的朗诵方式。朗诵结束时,全场起立欢呼。另一个目击者认为,普通听众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难懂的诗句,狄兰用声音——那痛苦与欢乐的紧箍咒征服了他们。由于自己没上过大学,在写给妻子凯特琳的信中,他承认自己对那些高等学府的畏惧心理:「那类我正要进入的不可知的鬼地方」。但他应付自如,在二十九天中朗诵了十七场,场场爆满,美国听众被他那独特的魅力镇住了。

在一个女演员的回忆录中,记述了狄兰的劣迹。她问狄兰为什么来好莱坞。狄兰说,一来他想摸摸金发碧眼的小明星的乳头,再者想见见卓别林。那个女演员满足了他的愿望,先让他用手指蘸香槟消毒摸她的乳房,然后带上他与卓别林和玛丽莲.梦露共进晚餐。而狄兰在饭前就喝醉了,卓别林很生气,把狄兰赶走,他说伟大诗歌不能成为发酒疯的借口。狄兰的答复是在卓别林家门廊的一棵植物前撒了泡尿。

在美国获得的成功,使他难以拒绝各种诱惑,特别是酗酒。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无能为力。第二次美国之行带有更明显的自我毁灭倾向。在亚利桑那州凭吊美国祖先的纪念石前,狄兰在给朋友的明信片上写下墓志铭:

1952 年春在曼哈顿岛我们战死,

在对抗美国慷慨大方的英勇之战中。

一个叫双麦的美国佬枪杀凯特琳。

我被波旁王朝份子剥去头皮。

留给你这死后的爱……

回到威尔士,狄兰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开始写作。但他们欠了一屁股债,还要养家糊口。在美国朗诵虽收入有限,但白吃白喝,还能多少寄点儿钱贴补家用。狄兰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狄兰第四次来美国。自1949年他开始创作诗剧《牛奶树下》,他花了两三年的工夫才完成。19535月他第三次来到美国,在纽约等地上演了《牛奶树下》,引起轰动。成功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欲罢不能。回到威尔士,狄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他妻子凯特琳(Caitlin) 竭力劝阻他再去美国。按一个演员朋友的说法,狄兰曾要跟他借几百镑,他一时拿不出来,否则狄兰就不必再去美国了。狄兰画漫画讽刺自己像「为美元发疯的夜莺」,在寻找「穿湿橡皮雨衣的裸体女人」,为写作为挣钱养家而飞翔。

在最后的美国之行中,他结识了丽兹并成为情人。丽兹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很自信,但和凯特琳的不同之处是,她根本管不住狄兰。狄兰死后,凯特琳给丽兹写信,指责她偷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而纽约人根本无权拥有他的任何部分。

诗人之死,恐怕和美国酒中放毒品的习惯有关。那是格林威治村吸毒文化的开始,动辄用可卡因和海洛因来控制情绪的好坏。这种毒品与酒精的混合是非常危险的。此外,为了获得最好的表演效果,狄兰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与镇静剂。

狄兰最后一次朗诵是在纽约市立学院。他的好朋友、威尔士诗人杜德 (Ruthven Todd) 见证了狄兰的死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113日他和另外两个人在旅馆的房间见到狄兰。当时他「极为有趣,忙于发明一个精神分裂症的酒吧,其中他自己是唯一的顾客」。第二天中午,在十八杯纯威士忌后又加上两杯啤酒,他彻底垮了。杜德记得狄兰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三十九岁。」

白马酒家依在,我几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家小住,曾专程拜访过。墙上挂着狄兰在那儿饮酒的照片,出售和他有关的旅游纪念品。这里曾一度成为艺术家聚会的地方,包括小说家诺曼·梅勒,杰克·克鲁亚克,歌手鲍普·狄兰等。据说每年狄兰的忌日,这里供应狄兰最后一餐所用的饭菜。诗人之死居然为一个酒吧带来好生意,「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狄兰死于1953119日,年仅三十九岁。由于他是外国人,死因特别,故需要办理认尸手续,由美国的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 (James Laughlin) 出面。据劳夫林回忆,在医院停尸房,甲醛味道和甜腻腻的背景音乐混在一起。一个小老头推出一具具尸体,劳夫林在其中认出又青又肿的狄兰。在小老头的指点下,他来到一个窗口,办手续的是一个又矮又小的姑娘。在劳夫林的帮助下,她勉强拼写出名字。问到职业一栏,劳夫林说:「诗人。」这一回答让她困惑:「什么是诗人?」劳夫林说:「他写过诗。」于是小姑娘在表格上写下:「狄兰·托马斯。他写过诗。」

二、童年

十月的诗

这是我去天堂的第三十年

醒来我倾听港口和附近树林

贻贝聚集、苍鹭

为岸布道

早晨召唤

用水的祷告和海鸥白嘴鸦的啼叫

而帆船敲击网织的墙

我自己踏进

那瞬间

依然沉睡的小镇,动身。

我的生日始于水

鸟和展翅的树木之鸟放飞我的名字

在那些农庄和白马之上

我起身

在多雨之秋

在我所有日子的阵雨中外出。

潮水涨,鹭下潜,当我上路

越过边界

而城门

在小镇醒来时关闭。

涌动的百灵鸟在滚滚

云中,路旁灌木丛溢满乌鸫

的呼哨,十月的太阳

夏天一般

在山岗的肩膀 ,

天气宜人,甜蜜歌手们突然

走进我游荡其中并倾听

雨水淋湿的早晨

寒风吹透

我脚下远处的树林。

苍白的雨在缩小的海湾上

在大海弄湿的蜗牛大小的教堂上

用触角穿透迷雾,而城堡

棕褐如枭

但春天和夏天的

所有花园都在吹牛中怒放

在边界那边在百灵鸟充斥的云下

在那里我会为

我的生日而惊奇

但天气突变。

它避开那欢乐的国度

随另一气流而下,蓝色改变天空

再次流出夏天的惊愕

和苹果

梨及红醋栗一起

在转变中我如此清楚地看见一个孩子

那些被遗忘的早晨,他和母亲

穿过阳光的

寓言

和那绿色小教堂的传说

以及两次被告知的幼年田野

他的泪灼烫我的脸,心跳在我胸中。

在树林河流和大海之处

一个孩子

正倾听

死亡之夏把欢乐的真理

悄悄告诉树石头和潮中的鱼

而神秘

还在

在水中在啼鸟中欢唱。

在那里我会为我的生日惊奇

但天气突变,那长眠的孩子

所歌唱的真正快乐燃烧

在太阳中。

这是我去天堂的

第三十年,站在夏日正午

而下面的小镇满树十月的血。噢愿我心中真理

仍在这

转变之年的高山上被歌唱。

19141027,狄兰出生在威尔士一个名叫天鹅海(Swansea) 的小镇。他父亲曾梦想成为诗人,却以拉丁学校的英文老师终其一生。他竭力否定自己工人出身的家庭背景,设法跻身于中产阶级行列。狄兰的母亲是家庭妇女,爱说爱笑,慷慨能干,虔信宗教。他有个姐姐,但由于年龄性格差异,比较疏远。父亲会讲威尔士语,但在家只说英语,狄兰无从学会自己的母语。他生来继承的是分裂的国家、分裂的传统、分裂的语言和分裂的社会。威尔士被一分为二:不信英国国教的坚硬的北方乡下和英语迅速蔓延的柔和的南方城镇。

但只说英语的狄兰,威尔士语仍在他的血液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两个舌头的大海」。他继承了过去威尔士宫廷诗人的对音韵格律的训练,也继承了游吟诗人四海为家纵饮狂欢的天赋。在这个意义上, 他生来就是分裂的。在十八岁那年,他这样写道 :「让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除了表达的必要和表达的媒介,除了为神秘本身以及我呻吟的意义而永远奋斗的伟大需要。只有一个目标:除掉你灵魂的面纱和你身上的血痂。」

狄兰的家坐落在山坡上,背后是海,面对一个草木茂盛的公园,那是他和伙伴们出没的秘密世界。他说过自己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常下雨的原因,家里很少让他出去玩。更主要的是,他由于肺出血而身体虚弱,常卧床不起,因而养成狼吞虎咽的读书习惯,并对自己会早死坚信不移。尽管他的肺部逐渐愈合,但哮喘加上吸烟过度又导致剧烈咳嗽。

狄兰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对他来说,除了父亲在这里教英文,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不同。自他四岁起,父亲就在书房为他朗读莎士比亚。他完全不懂其含义,但那韵律却深入他的心中。上学后,他厌恶学校生活的刻板训练, 成绩平平。也许那一时期最重要的是友谊,他认识了最好的朋友丹尼尔(Daniel Jones)。在丹尼尔的家,他这位新朋友宣称他要在十二岁以前成为作曲家、诗人、历史小说家,以及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狄兰成为他们家的一员。他开始和丹尼尔一起写诗,创办他们私人的「广播公司」, 朗读自己的作品。丹尼尔回忆道 :「除了偶尔在花园玩斗蛐蛐的游戏外,我们在一起主要是艺术学徒,有时好玩, 有时认真,有时合作,有时分开,但即使那样,也还是在一起。」

狄兰十六岁半离开学校。他有一种幽默与自嘲的天赋, 这一点在他成年后才慢慢显露出来。1933 ,在他写给女友帕米拉的滑稽作品中,他这样总结了自己的童年 :

我在格拉摩根郡的乡下房子初见日光,在威尔士口音的恐惧和铁皮烟囱的烟雾中长大成一个可爱的娃娃,早熟的儿童,反叛的男孩,病态的青少年。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我闻所未闻的开放的男人。我母亲来自卡马森郡的农业腹地:我闻所未闻的小女人。我唯一的姐姐用女生的长腿, 短上衣的翅翼和社会的势力眼穿过舞台,进入舒适的婚姻生活。我还是预备学校的小男孩时头一次尝试烟草 (童子军的敌人),高中头一次尝试酒精(魔王)。诗歌 (老处女的朋友) 在我六七岁时揭开她的面纱;她依然还在,而有时她的脸像个旧茶碟裂开……

(文中诗作均为北岛所译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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